讀宋詩随筆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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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瞻望前路,又不能不痛定思痛,黯然傷神。

    因而欣慨交心,凄然一笑。

    我們讀過蘇轼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想見此老真是胸次浩然,早已将一切憂患置之度外,真像關漢卿在套曲《南呂·一枝花·不伏老》中所說的“我卻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黃庭堅與之相比,似乎還未能完全忘懷得失。

    這種氣質上的差異,很準确地表現在作品中,是讀者所應當注意的。

     獨上高樓,可以望洞庭湖;樓在嶽陽城西門上,和湖還有一段距離,則在風雨中又不能在“銀山堆裡看青山”,所以隻好出之以想象,而将其認作湘娥鬟髻了。

    劉禹錫《望洞庭》雲:“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

    ”雍陶《望君山》雲:“應是水仙梳洗罷,一螺青黛鏡中心。

    ”可能給黃庭堅以某種啟發,給他提供了想象的依據。

     黃庭堅是江西詩派的領袖,也是文學史上一位有争議的人物。

    但他的業績對我國古典詩歌的發展有着很大的影響,是無可置疑的。

    對他的評價,也随着曆史上文藝思潮及價值觀的不同而大有高低。

    對黃庭堅的藝術技巧,今後似乎很值得進一步研究。

     道潛(1043—?) 俗姓何,于潛(今浙江臨安西)人,字參寥,自幼出家。

    與蘇轼、秦觀諸人友善。

    蘇轼谪居黃州時,他曾前往探視,離黃時同遊廬山。

    元祐中,蔔居杭州智果禅院,時蘇轼知杭,頗多交往唱和。

    因詩涉刺譏得罪,勒令還俗,後得昭雪,複削發為僧。

    有《參寥子集》十二卷,今存。

     臨平道中 風蒲獵獵弄輕柔,(1)欲立蜻蜓不自由。

    (2) 五月臨平山下路,(3)藕花無數滿汀洲。

    (4) 【注釋】 (1)風蒲:被風吹着的蒲葦。

    獵獵:風聲。

    (2)這句是說蒲葉輕柔,連蜻蜓也站不穩。

    (3)臨平山:在今杭州市東北。

    (4)藕花:荷花。

     【品評】 此詩為蘇轼所激賞,見了之後,立即寫了刻石。

    當時還有一位宗室曹夫人工于繪畫,也據詩意作了一幅臨平藕花圖。

     人所共知,萊辛在《拉奧孔》中曾指出:“雕刻、繪畫之類的造型藝術用線條、顔色去描繪各部分在空間中的物體,不宜于叙述動作;詩歌用語言去叙述各部分在時間上先後承續的動作,不宜于描繪靜物。

    ”但我們古典作家的追求則在于詩與畫的相同、相通、相融合、相滲透,而非兩者的差異、隔絕或對立,所以蘇轼《書摩诘藍田煙雨圖》說:“味摩诘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诘之畫,畫中有詩。

    ”又《韓幹馬》雲:“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幹丹青不語詩。

    ”蘇轼之所以激賞道潛此詩,主要是因為它所表現的恰是絕妙的畫境,這也就是曹夫人見此詩而欲以畫表現其中情景的原因。

    詩畫的交融或互補,是要詩具畫景,畫見詩情。

    道潛此詩為我們提供的五月臨平道中的景物,不但有風和日麗的天氣,蒲葦受風的獵獵之聲,蜻蜓在蒲葉上站立不穩的款款之态,還有山下路旁滿眼的藕花蓮葉,都十分明晰地可以感知。

    可是它又以詩人所表現在時間中永恒的動替代了畫家所表現的在空間中刹那的靜,因而使兩種藝術在這首詩中合二而一。

     秦觀(1049—1100) 宇少遊,一字太虛,高郵(今屬江蘇)人。

    元豐八年(1085)進士,為臨海(今屬浙江)主簿。

    元祐初,除太學博士,累遷國史院編修。

    在黨争中,屢遭貶谪。

    徽宗立,召為宣德郎,中道卒于藤州(今廣西藤縣)。

    以文辭見重于世,蘇轼尤推重之。

    所著《淮海集》四十一卷,後集六卷,詞三卷,今存。

     春日五首選二 一夕輕雷落萬絲,(1)霁光浮瓦碧參差。

    (2) 有情芍藥含春淚,(3)無力薔薇卧曉枝。

     裌衣新着倦琴書,(4)散策池塘返照初。

    (5) 翠碧黃鹂相續處,(6)荇絲深處見遊魚。

    (7) 【注釋】 (1)萬絲:指細雨。

    (2)霁光:雨後初晴時的陽光。

    浮瓦:由于陽光反射在瓦上,光線好像飄浮着。

    碧:指琉璃瓦的顔色。

    (3)淚:指雨點。

    (4)裌衣:即夾衣。

    (5)散策:攜杖散步。

    策是竹杖。

    返照:落日反射。

    (6)翠碧:百舌鳥。

    黃鹂:黃莺。

    (7)荇(xìnɡ,音杏):一種水生植物,葉子略呈圓形,浮在水面,花黃色。

     【品評】 秦觀的《春日》五首,是這位特别敏感的詩人記錄他從不同側面反映自己在某一個春天的心靈活動的一組詩。

    這裡所選兩首,前者寫夜來細雨以及花枝在雨後曉晴時的嬌惰神态,極為動人;後者則寫夕晖将落,小園獨步,鳥飛魚戲,物我相忘,展示了另外一種境界。

    但總的說來,其風格是偏于陰柔和纖秀的(他的詞在這點上表現得更加突出)。

     金人元好問《論詩》絕句評此詩雲:“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按韓愈《山石》雲:“山石荦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望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栀子肥。

    ”又雲:“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枥皆十圍。

    ”顯然,元好問在壯美與優美、陽剛之美與陰柔之美或男性美與女性美之間有所軒轾。

    我們雖然尊敬元好問在詩歌創作和理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但就這一點而論,卻不能不為了他之不知欣賞異量之美而感到惋惜。

    對此前人也有所議論,清薛雪雲:“先生休讪女郎詩,山石拈來壓晚(當作曉)枝。

    千古杜陵佳句在,雲鬟玉臂也堪師。

    ”又朱夢泉雲:“淮海風流句亦仙,遺山(元好問号)創論我嫌偏。

    銅琶鐵棹關西漢,不及紅牙唱酒邊。

    ”而在古代作家中最鮮明地提出人們應當能夠欣賞異量之美的,則是蘇轼。

    他評書法說:“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

    短長肥瘠各有态,玉環飛燕誰敢憎?”又雲:“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橢?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

    ”前一條指出異量之美是客觀存在,後一條更進一步指出異量之美不但并非完全對立而且可以互相滲透交融。

    這就比元好問的偏執圓通多了。

    當然,作為一位作家或批評家,任何人都有權标榜自己所推崇或愛好的風格,但作為一位文學史家,則必須有曆史的眼光,對各種不同的作品及其風格,給以客觀公正的評估,二者是有區别的。

     張耒(1054—1114) 字文潛,淮陰(今屬江蘇)人.弱冠登熙甯進士第,任臨淮主簿,累遷著作郎、史館檢讨,擢起居舍人。

    紹聖初,知潤州。

    新黨執政,被列入元祐黨籍,屢遭貶谪。

    徽宗崇甯五年(1106)始得自便,主管崇福宮,卒。

    所著《宛丘集》七十六卷,今存。

     偶題(1)二首 相逢記得畫橋頭,花似精神柳似柔。

     莫謂無情即無語,春風傳意水傳愁。

     春水長流鳥自飛,偶然相值不相知。

    (2) 請君試采中塘藕,(3)若道心空卻有絲。

    (4) 【注釋】 (1)偶題:偶然題詠(作詩),題是動詞,與無題之題作名詞者不同。

    (2)相值:相遇。

    (3)藕:配偶之偶的諧聲字。

    (4)絲:相思之思的諧聲字。

     【品評】 在詩人筆下往往會出現一些生活中非常微妙的感情。

    在前面品評王安石五絕《江上》時,我曾經指出王詩中的同情與杜牧詩、蘇轼詞中的遐想之間的細微區别。

    張耒這兩首詩卻又是一種情況。

    他偶然遇到一位美麗溫柔的姑娘,也許曾對她表示過好感,但姑娘的回答卻是沉默,轉眼又分手了。

    這很可能是拒絕(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但作者卻一心認定她雖無語,卻有情。

    于是寫下這相思相望、一往情深的詩篇。

    這當然也是情詩,但這情是片面的,雖比杜牧、蘇轼之完全陷于遐想的已進了一層,但其寫對方的情意,仍然是假設的。

    “春風傳意水傳愁”,隻能是詩人想象中那位無語姑娘的心境,而請君試采之君,當然也是指的那位姑娘了。

    倒是春水二句,寫的是實情實景。

     南朝吳歌中,常用諧聲辭作雙關語,如以布匹之匹喻匹偶之匹,圍棋之棋喻期會之期,蓮花之蓮喻憐愛之憐,蠶絲之絲喻相思之思,石碑之碑喻悲哀之悲,籬笆之籬喻别離之離。

    這組詩第二首三四句也是如此。

    希望這位沉默的姑娘理解他的相思之情。

     懷金陵(1)三首選一 曾作金陵爛漫遊,(2)北歸塵土變衣裘。

    (3) 芰荷聲裡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州。

    (4) 【注釋】 (1)金陵:即今南京。

    (2)爛漫:無拘束的,自由自在的。

    (3)陸機《為顧彥先贈婦》:“京洛多風塵,素(白)衣化為缁(黑)。

    ”這句化用陸詩之意。

    (4)這兩句是回憶初到金陵時的景色。

    芰(jì,音寄):菱。

    江南第一州:指金陵。

     【品評】 此詩以結構論,首句平起,次句逆接,後半實寫爛漫遊程,又與前句绾合。

    這樣便突出了題中懷字。

     結構是伴随着作者的思路而産生的。

    詩人在金陵無拘無束地浪遊的時候,也許并沒有覺得這個地方是多麼可愛,可是一經北上,潔白的衫子被撲面的風塵染成黑色的了,這就使他不能不回憶起了青山似染江水如藍的江南來。

    在風沙遍地的北方想念氣宇明麗的南國時,詩人不由地将自己的回憶集中在一點上,即初到金陵時的光景。

    他是在一種極幽美好的景色中,安靜而悠閑地到達金陵的,對金陵的第一次印象是極好的。

    因此才有後來的爛漫之遊。

    這,就對金陵可懷之處作了豐富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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