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宋詩随筆 二

關燈
尤物給人民帶來的災禍。

    唐人詠歌楊貴妃的詩很多,也頗有同情她的不幸結局的,但凡提及為了她的喜愛而貢荔枝的事,卻同聲指斥。

    杜甫《解悶》雲:“側生兩岸及江蒲,不熟丹宮滿玉壺。

    雲壑布衣鲐背死,勞人害馬翠眉須。

    ”杜牧《華清宮》雲:“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蘇詩中“宮中”二句,顯然是受了大小杜的啟發,才寫得同樣驚心動魄。

    詩中首十二句寫漢唐貢荔枝之擾民,繼以四句作議論,貫通前後。

    然後由古及今,感歎不但前代弊政未革,又複花樣翻新,雖忠孝賢王風節文士也有貢茶貢花之事,以見這項弊政,有增無減。

    詩篇雖若歎古,實則諷今。

    不及貢茶貢花之擾民,而其擾民與貢荔枝無異,自在言外。

     有美堂暴雨(1) 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

    (2)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潋滟金尊凸,(3) 千杖敲铿羯鼓催。

    (4) 喚起谪仙泉灑面,(5)倒傾鲛室瀉瓊瑰。

    (6) 【注釋】 (1)有美堂:嘉祐二年(1057),梅摯出知杭州,仁宗皇帝親自賦詩送行,中有“地有吳山美,東南第一州”之句。

    梅到杭州後,就在吳山頂上建有美堂以見榮寵。

    歐陽修曾為他作《有美堂記》。

    (2)頑雲:猶濃雲。

    (3)潋滟(liànyàn,音斂豔):水波相連貌。

    凸(tū,音突):高出。

    (4)敲铿:啄木鳥啄木聲,這裡借指打鼓聲。

    羯(jié,音竭)鼓:羯族傳入的一種鼓。

    (5)谪仙:被貶谪下凡的仙人,指李白。

    賀知章曾贊美他為谪仙人。

    唐玄宗曾譜新曲,召李白作詞。

    白已醉,以水灑面,使之清醒後,即時寫了多篇。

    (6)鲛室:神話中海中鲛人所居之處,這裡指海。

    瓊瑰(guī,音規):玉石。

     【品評】 此詩通首描寫暴雨,而前半篇與後半篇用的是兩種手法。

    用傳統的術語來說,是前賦後比。

    首聯非常特征地寫出了雨前一刹那的氣氛。

    在撥不開的濃雲堆積低空的時候,一聲炸雷從雲中鑽出來了,預示暴雨即将來臨。

    次聯,三句是想象,四句是親見。

    杜甫《朝獻太清宮賦》有雲:“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

    ”蘇轼在此時不能不想到他敬愛的前輩所創造的這聯驚人奇句,而随風而至的雨卻已從東飛來,自然湊泊。

    在詩的後半,作者接連用了幾個比喻來形容這場暴雨。

    一寫雨勢之豪,竟如金杯中斟滿的酒高出了杯面,二寫雨聲之急,竟如羯鼓被千枝鼓杖趕着打擊,充滿敲铿之聲。

    也許蘇轼當時正在有美堂中宴飲,筵中有鼓樂,所以見景生情,因近取譬。

    但詩人飛騰的想象并沒有到此為止,他忽然想到他的另一位敬愛的前輩李白的故事。

    這一場暴雨也許是老天爺為了使醉中的李白迅速醒來,好寫出許多氣勢如翻江倒海的詩篇,所以特地将雨灑在他的臉上吧。

    從而充分地表達了他的内心活動。

     暴雨是誰都經曆過的,但隻有詩人,才能夠将生活中這種常見的、但又是稍縱即逝的景物賦予永恒的意義,從而顯示了它的美。

    但必須注意的還在于蘇轼寫的是一座近海城市山上看到的暴雨,而不是在什麼别的地方看到的;同時,他寫的是一位詩人特有的想象和感受,而不是别人的想象和感受。

     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1) 七千裡外二毛人,(2)十八灘頭一葉身。

    (3) 山憶喜歡勞遠夢,(4)地名惶恐泣孤臣。

    (5)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扶舟減天鱗。

    (6) 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7) 【注釋】 (1)紹聖元年(1094),蘇轼以五十七歲的高齡,被政敵迫害,不斷貶官,最後以甯遠軍節度副使的名義,安置在惠州。

    這年八月七日那天,他開始乘船進入位于今江西南部的贛(gàn,音幹)江。

    從江西萬安到贛州,贛江北流,沿途有十八個灘,黃公灘最險,後訛變為惶恐灘。

    (2)七千裡:當系指作者家鄉距離贛江裡程的約數。

    二毛人:頭發兼有黑白二色的人,垂老的人。

    (3)一葉身:乘坐一葉扁舟的人,與上句二毛人均指老而被貶,冒險遠行的自己。

    (4)作者自注:“蜀道有錯喜歡鋪,在大散關上。

    ”(5)孤臣:被冷遇被貶谪的臣子。

    (6)天鱗:水流過江底石上所形成如魚鱗的波紋。

    (7)知津:知道渡口所在。

    《論語·微子》載:孔子曾在途中向隐士長沮、桀溺問津。

    他們因為不同意孔子那種急于用世的主張,避免作正面答複,隻說:“是知津矣。

    ”(他是知道渡口的,何必問我們。

    )這裡是反用其意。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1) 參橫鬥轉欲三更,(2)苦雨終風也解晴。

    (3) 雲散月明誰點綴,(4)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馀魯叟乘桴意,(5)粗識軒轅奏樂聲。

    (6) 九死南荒吾不恨,(7)茲遊奇絕冠平生。

    (8) 【注釋】 (1)蘇轼于紹聖元年十月才到惠州,四年四月又貶瓊州(今屬海南)别駕,安置在昌化軍(今儋縣)。

    直到元符三年(1100)五月,才獲赦北歸,這時,他已六十五歲了。

    此詩是渡瓊州海峽時所作。

    (2)參(shēn,音身)、鬥:二十八宿(xiù,音秀)中的兩宿。

    橫、轉:指星座位置的移動。

    (3)苦雨:下個不停的雨。

    終風:吹個不停的風。

    (4)點綴:加以襯托或裝飾,使原有事物變得更為美好。

    《晉書·謝重傳》載:重在司馬道子家作客,正值月色明淨。

    道子認為極好,謝重卻認為不如有點雲彩點綴。

    道子開玩笑說:你自己心地不幹淨,還想将天空也弄得污穢嗎?(5)魯叟:指孔子。

    乘桴(fú,音浮):坐木筏。

    《論語·公冶長》載:孔子曾慨歎自己的主張無法實現,想坐木筏到海外去。

    (6)軒轅:即黃帝。

    《莊子·天地》:“黃帝張(演奏)鹹池之樂于洞庭之野。

    ”這句是以軒轅古樂比大海濤聲。

    (7)九死:多次幾乎送命。

    (8)冠(guàn,音貫):居第一位。

     【品評】 蘇轼在其政敵的殘酷迫害之下,貶谪南方達七年之久,經受了無窮無盡的物質上的困苦與精神上的折磨,但他始終是樂觀和達觀的。

    這兩首詩一寫南去,一寫北歸,都不僅表達了他的達觀和樂觀,還同時表現了他的倔強和幽默。

    這些,正是他性格中最吸引人的地方,而如我們所看到的,他的藝術又能使自己這些性格獲得充分的體現。

     舉例來說,前篇上半,氣勢顯得低沉,當他過那十分兇惡令人惶恐的險灘時,忽然回想到約四十年前,初從四川取道陝西入京趕考,經過錯喜歡鋪的情況。

    年輕時功名順遂,原以為緻君澤民,大有可為,而四十年的經曆卻告訴自己,那些想法隻不過是錯喜歡,而今所有的,則是垂淚孤臣的無限惶恐而已。

    這是對自己一生的高度概括,卻以唱歎出之,令人凄然欲絕。

    而下半第五六句則忽然轉入開朗,以行船遇到順風漲水,來暗示自己面對種種逆境不屈不撓,終能戰勝它們,所以也沒有什麼值得顧慮的。

    第七八句以水手自喻,是對前第二第四兩句的否定;又充滿了自信,将上半的低沉情緒一掃而空。

    如此用意用筆,大阖大開,妙不可言。

    自己本因政治上迷了路,才被貶谪,而在貶谪中卻還要自認知津,要與官充水手,未免離奇,但這正是蘇轼之所以為蘇轼。

     比起前篇來,詩人在後篇中所體現的情緒當然更為豁達。

    上半篇融情于景,雲散一聯,用晉人典故來說明白己雖然長期被人誣蔑和陷害,但本來是清白純潔的,所以現在終于真相大白,極為精切。

    第五句言遷流海外有年,愧未能在其地化民成俗,所以隻能說有乘桴之事,而未能符孔子之心,因此不免遺憾。

    但就個人而言,卻已飽覽奇景,雖死無恨了。

    詩中沒有怨,沒有悔,而隻是感到禍中得福,真是胸襟闊大,寵辱不驚。

    蘇轼的作品之所以成為中國人民反抗庸俗風習和黑暗勢力的精神支柱,也可以從這些地方看出來。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1)五首選一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2)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注釋】 (1)熙甯五年(1072)作者任杭州通判時作,時三十七歲。

    望湖樓:在西湖邊,吳越王錢俶建,又名看經樓、先德樓。

    (2)跳:這裡讀平聲。

     飲湖上,初晴後雨二首選一 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1)淡妝濃抹總相宜。

     【注釋】 (1)西子:西施,春秋時代越國著名的美女。

     【品評】 蘇轼兩度在杭州做官,給這個美麗的風景區留下了不少富有特色和情緻的詩篇。

    即如這兩首,前寫由雨轉晴,後寫由晴轉雨,而各極其妙。

     前篇寫黑雲還沒有來得及遮山,白雨卻已入船。

    忽然一陣風來,它們又都成為過去,終于水天合一,一片甯靜。

    雨下過了詩也做完了。

    一件事剛開頭,就轉到另外一件,詩論家所謂“語未了便轉”,使讀者眼花缭亂。

    蘇轼以後,楊萬裡的創作中往往也透露出此種秘訣。

    對于這首詩,蘇轼是很自負的,對于這一段生活也是很懷念的。

    所以後來他五十多歲再到杭州時,在《與莫同年飲湖上》一詩中寫道:“到處相逢是偶然,夢中相對各華颠。

    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

    ” 遊湖遇雨,即使不說是掃興,總也有些麻煩,但在後篇中,胸懷坦蕩的詩人卻能随遇而安,認為晴固好,雨亦奇,而且異想天開,将晴天的西湖比作淡妝的西子,而雨天的西湖則比作濃妝的西子,因而寫出了千載流傳的“欲把”二句。

    但西湖之美人人皆知,西子之美誰也未見,所以詩人雖然說以西湖比西子,事實上卻是要人以西子比西湖。

    這一萬口流傳的比喻,與《和子由渑池懷舊》中“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還有《題西林壁》中“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一樣,對讀者不隻是訴之于感受,同時也訴之于思考。

    這種由于思考而産生的奇妙比喻,乃是感情與智慧的結合,也是形象思維與抽象思維的統一。

    看來,這并無損而是有益于詩中所寫人生和物态之美。

     蘇轼是宋代最偉大的詩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有數的偉大詩人之一。

    他的作品“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但又能“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止”,和吳道子一樣,“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他的缺點是用事過多,失于繁富,但這不過是白璧微瑕。

    宋詩到了蘇轼,才走上了真正有異于唐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