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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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吊挂在天花闆下的白瓷蓬煤油燈,和直立在辦公桌上的長頸玻璃罩煤油燈,一律通明,照亮了整個團長室,壁上挂滿的手槍和大刀都瑩瑩發閃。

    在吳參謀長的眼裡,這一切,都特别顯出了今夜不尋常的緊張。

     他筆直的站在辦公桌前,對了煤油燈,那帶着深思的兩眼閃出特别強烈的光耀。

    他一面豎起耳朵,聽着窗外天井邊,一些人們不斷起着的騷動,和周團長在那兒指揮的聲音。

     一朵燈光亮到窗外,就聽見胡團副悄悄的耳語聲,聲音裡帶着緊張,顫抖,迫切,可以想見他說話時還用一手遮着嘴角。

    緊接着是周團長低嗄的耳語聲。

    之後,那燈光就不見了,一陣緊湊的皮鞋聲橐橐橐地跑了出去。

     周團長又在大聲喊人了。

    靜了一靜,就&ldquo肏媽&rdquo什麼的咕噜起來。

    但不到十幾秒鐘的工夫,就聽見一陣亂響的腳步聲,向着周團長的方向跑來,還響着佩刀磕碰着盒子炮的聲音。

    周團長又嗄聲耳語起來,那人的腳跟&ldquo可&rdquo的一聲碰響,又慌慌忙忙跑出去了。

     什麼地方在響着檢查槍機的聲音,的打的打地發出脆響;另一個地方又在響着幾個腳步的聲音,同時還混亂的說着什麼悄悄話;遠處發出馬蹄跺打石闆的聲音,有時還忽然長嘶起來,沖破緊張的夜空。

    但吳參謀長始終偏了臉,手指拈着八字胡須尖,不動,計劃着當前嚴重的事件: &mdash&mdash是的,此刻現在,旅長的面前是擺着許多困難了:四鄉農民的不穩,城裡紳商的攻擊,士兵們在今天預示的危機,江防軍的威脅,還加上本旅可能制造起來的&ldquo×人治×&rdquo的空氣,&hellip&hellip可以使得他解甲滾蛋!但重要的是司令官那方面的一硬,逼住他辭職;那麼,我和司令官既是同學,而在本軍又相當地功高望重,這旅長的遺缺,自然是歸我了!&hellip&hellip 他想到補充團的問題。

    但此刻的他,已覺得這并不重要,自己已不必幹那樣寒伧的,僅有五百支槍的補充團長了! &mdash&mdash可是,剛才在我的公館裡,我和老錢單獨在客廳外吐露的口風,他是不是能夠在電話上一力給我弄成功呢? 一想起這,他忽然感到一種困難,好像一塊大石頭一下子壓在他的心尖上,使他微微皺了皺眉頭。

    他很後悔,自己的那個話似乎稍稍過早一點了。

    記得當吐出那口風時,老錢似乎怔了一怔;雖然老錢的那一怔很快就消失了,而且立刻點一點頭,但他的心也不能不咚的一跳。

    他覺得這實在是自己生平還做得不夠&ldquo老到&rdquo的一件事。

     &mdash&mdash也許老錢以為情勢還不夠到這地步吧?要不然,就是司令官那面本來就已給過了他什麼成見? 他立刻想到司令官這人,也是一個善猜疑的人物。

    雖然彼此是同學,可是每回見面,對躺在煙盤邊,探問起關于旅長的問題時,司令官總是哈哈一聲,一手摸着瘦臉下巴尖的胡須,反問他道: &ldquo那麼,你以為他怎麼樣?&rdquo &ldquo呃呃,&rdquo他怔了一怔,随即故意閉了閉眼,擺着并不很世故的臉相,也反問他道:&ldquo我想,司令官一定有很好的高見。

    那麼,司令官覺得他怎樣呢?&rdquo &ldquo哈哈,我在問你呀!&rdquo司令官狡猾地笑了,之後,就用炯炯的兩眼把他緊盯住。

     &ldquo自然,&rdquo他看情形是不得不說了,但還閉了閉眼,然後偏了臉,窺伺着司令官的臉色,好像在拿了望遠鏡窺伺着敵方的陣地要起着怎樣的變化。

    &ldquo旅長這人,據别人說,他野心是有的,并且是外省人;自然人是還&lsquo那個&rsquo&hellip&hellip&rdquo 他說到末尾,忽然看見司令官手摸胡須尖,眼珠子就轉動了一下,把話頭轉開去,問起江防軍的事情來了。

     他此刻,一想起那深不可測的眼珠的那一轉動,和問起江防軍時嘴角邊隐藏的淺笑來,全身都又感到緊了一下。

     &mdash&mdash唉唉,司令官也許知道了我和江防軍的一些什麼了吧?也許他以為旅長這人真還&ldquo那個&rdquo,比我較為容易駕馭的吧?&hellip&hellip 他用兩個手指在辦公桌上一敲,煩惱地皺了眉,踱起來了。

    忽然,窗外天井邊一陣腳步亂響,指揮刀磕碰着石闆發出锵锵的金屬聲;接着就是周團長急劇地向那人悄悄的說話。

    他馬上又煞住腳步,豎起耳朵,又感到皮膚下的血流在潮湧起來了。

     &mdash&mdash是的,現在的情形,又自不同。

    旅長無限制的擴充部隊,這就是司令官的威脅,旅長既非本地人,司令官當然怕他一旦羽翼養成,終非自己掌握中的人物。

    而況今天旅長已在調動部隊,那麼,我剛才對老錢的口風,他該不緻還對我猜疑吧? 燈光在跳躍,壁上的槍刀在閃光,一切都依舊光明,他又覺得事情也并不如自己所懷疑的那樣黯淡。

     &mdash&mdash可是,假使旅長不辭職而硬幹起來了呢?&mdash&mdash他又窮根究底地問着自己。

    随即,他把拳頭一握,自己回答: &mdash&mdash那麼,就趁這千載一時的機遇,一下子把他趕掉,對司令官這樣的人,重要的是&ldquo既成事實&rdquo!&hellip&hellip 周團長興奮的紅着一張臉跑進來了,把一隻大手向他肩頭一拍: &ldquo好,我已經準備好了!隻要他一動,我們就可以幹起來!&rdquo随即,他又忽然把手在自己頭上一摸: &ldquo呵呵,周營長還在外邊等着我呢!我去去再來吧!&rdquo他一面說,一面就轉身,又慌慌張張跑出去了。

     吳參謀長高興地看着他那寬闊的背影在門簾邊消失,感到了這可以算是屬于自己的力量。

     &mdash&mdash是的,他已準備好了!&mdash&mdash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