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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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大玻璃窗外的太陽偏斜了，透過窗邊倒垂的芭蕉葉叢射進零零碎碎的黃光來，直窺着那闆壁上挂的一本日曆。
白胖的圓臉，有着一對陰銳眼睛和兩撇淺八字胡的趙軍需官，用手指很兇的揭開這一張日曆，憤憤的扯它下來，便掉過胖臉來粗聲喊道： &ldquo趙得貴！天天叫你記得撕日曆！撕日曆！你看你又忘啦！哼，一天到晚就隻曉得去和别的勤務兵叉麻将！&hellip&hellip&rdquo 他這宏亮的喊聲，震得屋角都起着回響；在他坐的台子旁邊，他那圍着白紗帳的眠床上，擺成一個大字形，橫躺着就睡熟了的陳監印官，也都一驚的睜開他那蒼白瘦臉上的眼睛皮，從兩條眼縫凸出那模糊的網滿紅絲的眼珠，莫明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閉攏眼皮，張開死鲈魚似的嘴，現出兩顆黃澄澄的金牙齒尖，&ldquo呼&mdash&mdash哈&rdquo&ldquo呼&mdash&mdash哈&rdquo地又打起鼾來。
穿着灰布軍服的趙得貴，蹲在床的斜對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銀元箱和煤油箱之間，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幾盞紅色圓燈壇的美孚燈。
他正在一盞一盞地灌進煤油去。
忽然聽見趙軍需官的喊聲，吓得拿着油罅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潑在地闆上。
&ldquo你傻啦！&rdquo趙軍需官憤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賬簿上一拍，就站起來。
&ldquo你看又把洋油潑滿一地！這麼不小心！雖是公家的東西，也要曉得愛惜！喂，過來，我問你！&rdquo 趙得貴不高興的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忸怩地用兩手的指頭扭弄着胸前灰軍服的銅鈕扣。
&ldquo喂，還有一桶洋油哪裡去了？&rdquo 趙得貴一驚，知道那件事被發覺了，不由得慌亂了一下；但他鎮靜着，很快掉過臉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 &ldquo那不是？十箱，通通在這裡。
&rdquo &ldquo不，我不是問你這十箱。
我是問你從前那十箱。
&rdquo &ldquo軍需官，你不是看見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爺在上，真是！&rdquo &ldquo不，我不是問你那十箱。
我是問你從那十箱裡一點一點勻出來的那一桶。
&rdquo趙軍需官說到這裡，嘴唇惡狠狠的張開，兩隻眼睛卻笑着，偏着頭，在審察着趙得貴的臉色。
&ldquo沒有。
&rdquo趙得貴斬截地回答。
&ldquo真的沒有。
&rdquo &ldquo哼，說謊！&rdquo趙軍需官怒怔一對眼珠子。
&ldquo在我的面前，你還玩什麼花頭？把手放下來，别弄着鈕扣！你來了這樣久，還一點規矩都沒有！别人看見了，成什麼體統！說話的時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什麼都不要緊，但撒謊可不行的。
那桶洋油&hellip&hellip我是說你賣給恒豐祥家管賬先生的那桶洋油！&rdquo 趙得貴的臉通紅了，紅得就像一塊火磚。
他的兩手直直垂着好像沒有地方擱似的，一面扭弄着軍褲的褲縫，一面答道： &ldquo哪裡。
沒有。
&rdquo &ldquo你還嘴硬！你賣給那管賬的劉先生是多少錢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恒豐祥去送洋油來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見高媽沒有？&rdquo趙軍需官的兩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陰銳的緊盯住他，像要直透進他靈魂裡面。
趙得貴的臉更紅了，避開趙軍需官的眼光，頹喪地垂下頭。
&ldquo我說給你聽。
那天恒豐祥請老太太吃飯，高媽跟随去的，她就在櫃房碰見你！&rdquo趙軍需官說到這裡，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龍香煙來，含在嘴上，用大指捏開打火機，一點純青的火就跳起來。
他燃了香煙之後，使勁的吸了一口，把一團白色濃煙吹在趙得貴的臉上。
他閑适地鑒賞着他臉色的變化。
趙得貴忽然擡起臉來，臉由紅轉青。
&ldquo哦，軍需官，我那天回來的時候有一件事忘了報告了。
就是那天軍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當時老太太說拿兩箱送到公館裡去。
&rdquo 趙軍需官的心咚的一跳，趕快瞪他一眼，打斷他的話。
接着就慌忙射出眼光向前面門口一掃；幸而門口那兒是空蕩蕩的，透着一片光。
眼光收回來的時候，看見陳監印官仍然在床上橫躺着，一點也沒有動，從死鲈魚似的嘴裡&ldquo呼&mdash&mdash哈&rdquo&ldquo呼&mdash&mdash哈&rdquo地在大聲打鼾。
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氣來。
&mdash&mdash哼，這家夥居然要報複我！&mdash&mdash他這麼想着，便圓睜兩眼憤怒了。
想拿起手掌來鐵鐵實實的打他幾耳光。
但他立刻記起那兩箱洋油的事情和這家夥曾經知道的這兩箱洋油以外的許多事情，他又才勉強把鼻孔裡粗大的呼吸和緩下來，但仍然兩眼不瞬的瞪着他的臉。
他這樣感慨地覺着： &mdash&mdash以為說用自己人作心腹，誰知自己人竟是他媽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遲一定要撤掉他的！ &ldquo哈，我也當了禁煙委員了！&rdquo忽然旁邊這麼喊了一聲。
兩個吓一大跳，都趕快嚴重的把臉旋風似的掉過去，一看，門口那兒空蕩蕩的，并沒有别人進來，就隻陳監印官仍然橫躺在床上，兩眼閉住，咂咂嘴，又大聲打起鼾來。
但随即鼾聲又停止了，咂咂嘴： &ldquo哈哈，不敢當！不敢當！&hellip&hellip&rdquo 趙軍需官和趙得貴都皺着眉頭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
&ldquo自然自然！&rdquo陳監印官又動着他那死鲈魚似的嘴唇模模糊糊說起來了。
&ldquo呃。
&hellip&hellip呃。
&hellip&hellip這雖然可以弄它幾萬，但也&hellip&hellip不過&hellip&hellip呼&mdash&mdash哈&hellip&hellip呼&mdash&mdash哈&hellip&hellip哪裡哪裡&hellip&hellip&rdquo 趙軍需官哈哈笑了起來。
&ldquo哈哈！&rdquo趙得貴也笑了起來。
趙軍需官立刻皺着眉頭，鼓起兩眼瞪着趙得貴。
趙得貴趕快把嘴閉住了，但還是忍不住： &ldquo嘻嘻！&rdquo &ldquo有什麼好笑！&rdquo趙軍需官把臉沉了下來。
門口忽然黑了一團，随即出現一個頭在那兒探一下。
&ldquo哪個！&rdquo趙軍需官大聲喊道。
陳監印官忽然停止鼾聲，吓得睜開了眼睛。
門口那一個頭也進來了，是一個小勤務兵，端正地站在門口： &ldquo報告軍需官！監印官在這兒沒有？有公事請他蓋印。
&rdquo 陳監印官睜大兩眼愣了一下，随即坐了起來，看了那小勤務兵一會。
&ldquo呵呵！&rdquo他恍然地說。
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來就走。
但走不兩步，他卻又一愣的站住了，向那勤務兵說道： &ldquo你去，我就來！&rdquo 随即他就轉身到趙軍需官面前來了。
&ldquo表哥，&rdquo他說。
&ldquo我跑來等你就等睡着了。
請你借五十塊錢給我。
&rdquo 趙軍需官皺緊眉頭： &ldquo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經支去一半了麼？&rdquo &ldquo監印官！&rdquo那小勤務兵又喊道。
&ldquo那公事
白胖的圓臉，有着一對陰銳眼睛和兩撇淺八字胡的趙軍需官，用手指很兇的揭開這一張日曆，憤憤的扯它下來，便掉過胖臉來粗聲喊道： &ldquo趙得貴！天天叫你記得撕日曆！撕日曆！你看你又忘啦！哼，一天到晚就隻曉得去和别的勤務兵叉麻将！&hellip&hellip&rdquo 他這宏亮的喊聲，震得屋角都起着回響；在他坐的台子旁邊，他那圍着白紗帳的眠床上，擺成一個大字形，橫躺着就睡熟了的陳監印官，也都一驚的睜開他那蒼白瘦臉上的眼睛皮，從兩條眼縫凸出那模糊的網滿紅絲的眼珠，莫明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閉攏眼皮，張開死鲈魚似的嘴，現出兩顆黃澄澄的金牙齒尖，&ldquo呼&mdash&mdash哈&rdquo&ldquo呼&mdash&mdash哈&rdquo地又打起鼾來。
穿着灰布軍服的趙得貴，蹲在床的斜對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銀元箱和煤油箱之間，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幾盞紅色圓燈壇的美孚燈。
他正在一盞一盞地灌進煤油去。
忽然聽見趙軍需官的喊聲，吓得拿着油罅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潑在地闆上。
&ldquo你傻啦！&rdquo趙軍需官憤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賬簿上一拍，就站起來。
&ldquo你看又把洋油潑滿一地！這麼不小心！雖是公家的東西，也要曉得愛惜！喂，過來，我問你！&rdquo 趙得貴不高興的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忸怩地用兩手的指頭扭弄着胸前灰軍服的銅鈕扣。
&ldquo喂，還有一桶洋油哪裡去了？&rdquo 趙得貴一驚，知道那件事被發覺了，不由得慌亂了一下；但他鎮靜着，很快掉過臉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 &ldquo那不是？十箱，通通在這裡。
&rdquo &ldquo不，我不是問你這十箱。
我是問你從前那十箱。
&rdquo &ldquo軍需官，你不是看見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爺在上，真是！&rdquo &ldquo不，我不是問你那十箱。
我是問你從那十箱裡一點一點勻出來的那一桶。
&rdquo趙軍需官說到這裡，嘴唇惡狠狠的張開，兩隻眼睛卻笑着，偏着頭，在審察着趙得貴的臉色。
&ldquo沒有。
&rdquo趙得貴斬截地回答。
&ldquo真的沒有。
&rdquo &ldquo哼，說謊！&rdquo趙軍需官怒怔一對眼珠子。
&ldquo在我的面前，你還玩什麼花頭？把手放下來，别弄着鈕扣！你來了這樣久，還一點規矩都沒有！别人看見了，成什麼體統！說話的時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什麼都不要緊，但撒謊可不行的。
那桶洋油&hellip&hellip我是說你賣給恒豐祥家管賬先生的那桶洋油！&rdquo 趙得貴的臉通紅了，紅得就像一塊火磚。
他的兩手直直垂着好像沒有地方擱似的，一面扭弄着軍褲的褲縫，一面答道： &ldquo哪裡。
沒有。
&rdquo &ldquo你還嘴硬！你賣給那管賬的劉先生是多少錢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恒豐祥去送洋油來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見高媽沒有？&rdquo趙軍需官的兩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陰銳的緊盯住他，像要直透進他靈魂裡面。
趙得貴的臉更紅了，避開趙軍需官的眼光，頹喪地垂下頭。
&ldquo我說給你聽。
那天恒豐祥請老太太吃飯，高媽跟随去的，她就在櫃房碰見你！&rdquo趙軍需官說到這裡，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龍香煙來，含在嘴上，用大指捏開打火機，一點純青的火就跳起來。
他燃了香煙之後，使勁的吸了一口，把一團白色濃煙吹在趙得貴的臉上。
他閑适地鑒賞着他臉色的變化。
趙得貴忽然擡起臉來，臉由紅轉青。
&ldquo哦，軍需官，我那天回來的時候有一件事忘了報告了。
就是那天軍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當時老太太說拿兩箱送到公館裡去。
&rdquo 趙軍需官的心咚的一跳，趕快瞪他一眼，打斷他的話。
接着就慌忙射出眼光向前面門口一掃；幸而門口那兒是空蕩蕩的，透着一片光。
眼光收回來的時候，看見陳監印官仍然在床上橫躺着，一點也沒有動，從死鲈魚似的嘴裡&ldquo呼&mdash&mdash哈&rdquo&ldquo呼&mdash&mdash哈&rdquo地在大聲打鼾。
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氣來。
&mdash&mdash哼，這家夥居然要報複我！&mdash&mdash他這麼想着，便圓睜兩眼憤怒了。
想拿起手掌來鐵鐵實實的打他幾耳光。
但他立刻記起那兩箱洋油的事情和這家夥曾經知道的這兩箱洋油以外的許多事情，他又才勉強把鼻孔裡粗大的呼吸和緩下來，但仍然兩眼不瞬的瞪着他的臉。
他這樣感慨地覺着： &mdash&mdash以為說用自己人作心腹，誰知自己人竟是他媽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遲一定要撤掉他的！ &ldquo哈，我也當了禁煙委員了！&rdquo忽然旁邊這麼喊了一聲。
兩個吓一大跳，都趕快嚴重的把臉旋風似的掉過去，一看，門口那兒空蕩蕩的，并沒有别人進來，就隻陳監印官仍然橫躺在床上，兩眼閉住，咂咂嘴，又大聲打起鼾來。
但随即鼾聲又停止了，咂咂嘴： &ldquo哈哈，不敢當！不敢當！&hellip&hellip&rdquo 趙軍需官和趙得貴都皺着眉頭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
&ldquo自然自然！&rdquo陳監印官又動着他那死鲈魚似的嘴唇模模糊糊說起來了。
&ldquo呃。
&hellip&hellip呃。
&hellip&hellip這雖然可以弄它幾萬，但也&hellip&hellip不過&hellip&hellip呼&mdash&mdash哈&hellip&hellip呼&mdash&mdash哈&hellip&hellip哪裡哪裡&hellip&hellip&rdquo 趙軍需官哈哈笑了起來。
&ldquo哈哈！&rdquo趙得貴也笑了起來。
趙軍需官立刻皺着眉頭，鼓起兩眼瞪着趙得貴。
趙得貴趕快把嘴閉住了，但還是忍不住： &ldquo嘻嘻！&rdquo &ldquo有什麼好笑！&rdquo趙軍需官把臉沉了下來。
門口忽然黑了一團，随即出現一個頭在那兒探一下。
&ldquo哪個！&rdquo趙軍需官大聲喊道。
陳監印官忽然停止鼾聲，吓得睜開了眼睛。
門口那一個頭也進來了，是一個小勤務兵，端正地站在門口： &ldquo報告軍需官！監印官在這兒沒有？有公事請他蓋印。
&rdquo 陳監印官睜大兩眼愣了一下，随即坐了起來，看了那小勤務兵一會。
&ldquo呵呵！&rdquo他恍然地說。
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來就走。
但走不兩步，他卻又一愣的站住了，向那勤務兵說道： &ldquo你去，我就來！&rdquo 随即他就轉身到趙軍需官面前來了。
&ldquo表哥，&rdquo他說。
&ldquo我跑來等你就等睡着了。
請你借五十塊錢給我。
&rdquo 趙軍需官皺緊眉頭： &ldquo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經支去一半了麼？&rdquo &ldquo監印官！&rdquo那小勤務兵又喊道。
&ldquo那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