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遷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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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上的這一層苦楚。

    由此看來,耶酥教畢竟是貧苦人的宗教,所以耶酥教與目下的暴富者,無良心的有權力者不能兩立的。

    我們現在更要講到純粹的精神上的貧苦上去。

    純粹的精神上的貧苦的人,就是下文所說的有悲哀的人,心腸慈善的人,對正義如饑如渴的人,以及愛和平,施恩惠,為正義的緣故受逼迫的人。

    這些人在我們東洋就是所謂有德的人,古人說德不孤,必有鄰,現在卻是反對的了。

    為和平的緣故,勸人息戰的人,反而要去坐監牢去。

    為正義的緣故,替勞動者抱不平的人,反而要去作囚人服苦役去。

    對于國家的無理的法律制度反抗的人,要被火來燒殺。

    我們讀歐洲史讀到清教徒的被虐殺,路得的被當時德國君主迫害的時候,誰能不發起怒來。

    這些甘受社會的虐待,願意為民衆作犧牲的人,都是精神上覺得貧苦的人吓!所以耶酥說:‘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最後還有一種精神上貧苦的人,就是有純潔的心的人。

    這一種人抱了純潔的精神,想來愛人愛物,但是因為社會的因習,國憫的慣俗,國際的偏見的緣故,就不能完全作成耶酥的愛,在這一種人的精神上,不得不感受一種無窮的貧苦。

    另外還有一種人,與純潔的心的主人相類的,就是肉體上有了疾病,雖然知道神的意思是如何,耶酥的愛是如何,然而總不能去做的一種人。

    這一種人在精神上是最苦,在世界上亦是最多。

    凡對現在的唯物的浮薄的世界不能滿足,而對将來的歡喜的世界的希望不能達到的一種世紀末的病弱的理想家,都可算是這一類的精神上貧苦的人。

    他們在堕落的現世雖然不能得一點同情與安慰,然而将來的極樂國定是屬于他們的。

    ” 伊人在北條市的那個小教會的壇上,在同淡水似的煤汽燈光的底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一雙水汪汪的眼光盡在一處凝視,我們若跟了他的視線看去,就能看出一張蒼白的長圓的臉兒來。

    這就是O呀! O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又睡了大半日,到午後三點鐘的時候,才從被裡起來,看看熱度不同,她的母親也由她去了。

    O起床洗了手臉,正想出去散步的時候,她的朋友那兩個女學生來了。

     “請進來,我正想出去看你們呢!”(O的話) “你病好了麼?”(第一個女學生) “起來也不要緊的麼?”(第二個女學生) “這樣惱人的好天氣,誰願意睡着不起來呀!” “晚上能出去麼?” “聽說伊先生今晚在教會裡說教。

    ” “你們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是C夫人說的。

    ” “剛才唱贊美詩的時候說的。

    ” “我應該早一點起來,也到C夫人家去唱贊美詩的。

    ” 在O的家裡有了這會話之後,過了三個鐘頭,三個女學生就在北條市的小教會裡聽伊人的演講了。

     伊人平平穩穩的說完了之後,聽了幾聲鼓掌的聲音,就從講壇上走了下來。

    聽的人都站了起來,有幾個人來同伊人握手攀談,伊人心裡雖然非常想跑上O的身邊去問她的病狀,然而看見有幾個青年來和他說話,不得已隻能在火爐旁邊坐下了。

    說了十五分鐘閑話,聽講的人都去了,女學生也去了,O也去了,隻有與B,和牧師還在那裡。

    看看伊人和幾個青年說完了話之後,B就光着了兩隻眼睛,問伊人說: “你說的輕富尊貧,是與現在的經濟社會不合的,若說個個人都不講究緻富的方法,國家不就要貧弱了麼?我們還要讀什麼書,商人還要做什麼買賣?你所講的與你們搗亂的中國,或者相合也未可知,與日本帝國的國體完全是反對的。

    什麼社會主義呀,大政府主義呀,那些東西是我所最恨的。

    你講的簡直是煽動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的話,我是大反對的。

    ” K也擎了兩手叫着說: “Yes,yes,allright,misterB.goon,goon!” (不錯不錯,贊成贊成,B君講下去講下去!) 和伊人談話的幾個青年裡邊的一個年輕的人忽站了起來對B說: “你這位先生大約總是一位資本家裡的食客。

    我們工人勞動者的受苦,全是因為了你們資本家的緣故吓!資本家就是因為有了幾個臭錢,便那樣的作威作福的兇惡起來,要是大家沒有錢,倒不是好麼?” “你這黃口的小孩,曉得什麼東西!” “放你的屁!你在有錢的大老官那裡拍拍馬屁,倒要罵起人來!………” B和那個青年差不多要打起來了,伊人獨自一個就悄悄的走到外面來。

    北條街上的商家,都已經睡了,一條靜寂的長街上,灑滿了寒冷的月光,從北面吹來的涼風,夾了沙石,打到伊人的面上來。

    伊人打了幾個冷痙,默默的走回家去。

    走到北條火車站前,折向東去的時候,對面忽來了幾個微醉的勞動者,幽幽的唱着了鄉下的小曲兒過去了。

    勞動者和伊人的距離漸漸兒的遠起來,他們的歌聲也漸漸兒幽了下去,在這春寒料峭的月下,在這深夜靜寂的海岸漁村的市上,那尾聲微顫的勞動者的歌音,真是哀婉可憐。

    伊人一邊默默的走去,俯首看着他在樹影裡出沒的影子,一邊聽着那勞動者的凄切的悲涼的俗曲的歌聲,蓦然覺得鼻子裡酸了起來,O對他講的一句話,他又想出來了: “你确是一個生的門脫列斯脫!” 伊人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鐘光景,房裡火缽内的炭火早已消去了。

    午後五點鐘的時候從海上吹來的一陣北風,把内房州一帶的空氣吹得冰冷,他寫好了日記,正在改讀的時候,忽然打了兩個噴嚏。

    衣服也不換,他就和衣的睡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伊人覺得頭痛得非常,鼻孔裡吹出來的兩條火熱的鼻息,難受得很。

    房主人的女兒拿火來的時候,他問她要了一壺開水,他的喉音也變了。

     “伊先生,你感冒了風寒了。

    身上熱不熱?” 伊人把檢溫計放到腋下去一測,體熱高到了三十八度六分。

    他講話也不願意講,隻是沉沉的睡在那裡。

    房主人來看了他兩次。

    午後三點半鐘的時候,C夫人也來看他的病了,他對她道一聲謝,就不再說話了。

    晚上C夫人拿藥來給他的時候,他聽C夫人說: “O也傷了風,體熱高得很,大家正在那裡替她憂愁。

    ” 禮拜二的早晨,就是伊人傷風後的第二天,他覺得更加難受,看看體熱已經增加到三十九度二分了,C夫人替他去叫了醫生來一看,醫生果然說: “怕要變成肺炎,還不如使他入病院的好。

    ” 午後四點鐘的時候在夕陽的殘照裡,有一乘寝台車,從北條的八幡海岸走上北條市的北條病院去。

     這一天的晚上,北條病院的樓上朝南的二号室裡,幽暗的電燈光的底下,坐着了一個五十歲前後的秃頭的西洋人和C夫人在那裡幽幽的談議,病室裡的空氣緊迫得很。

    鐵床上白色的被褥裡,有一個清瘦的青年睡在那裡。

    若把他那瘦得骨棱棱的臉上的兩點被體熱蒸燒出來的紅影和口頭的同微蟲似的氣息拿去了,我們定不能辨别他究竟是一個蠟人呢或是真正的肉體。

    這青年便是伊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