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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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早麼?你看太陽都斜了啊!” 說着,她就慢慢地走進了房來,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臉,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

     窗外頭夾一重走廊,遙遙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園,太陽很柔和的曬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樹和雜樹的枝頭上。

     她的裝束和從前不同了。

    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裡,露出了一條白花絲的圍巾來,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襖,裙子系黑印度緞的長套裙。

    一頂淡黃綢的女帽,深蓋在額上,帽子的卷邊下,就是那一雙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視着什麼似的大眼。

    本來是長方的臉,因為有那頂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帶點圓味的樣子。

     兩三年的歲月,又把她那兩條從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紋路刻深了。

    蒼白的臉色,想是昨夜來打牌辛苦了的原因。

    本來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軀體,大約是我自家的身體縮矮了吧,看起來仿佛比從前高了一點。

    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

     我看看她的肩背,覺得是比從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裡幹什麼?”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邊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勸她脫外套,一邊就這樣問她。

    她也前進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輕輕地避脫,朝過來笑着說: “我在這裡算賬。

    ” “一清早起來就算賬?什麼賬?” “昨晚上的赢賬。

    ” “你赢了麼?” “我哪一回不赢?隻有和你來的那回卻輸了。

    ” “噢,你還記得那麼清?輸了多少給我?哪一回?” “險些兒輸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這脾氣還沒有改過,還愛講這些死話。

    ” 以後她隻是笑着不說話,我拿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裡去漱口洗臉。

     一忽兒她又叫我說: “李先生!你的脾氣,也還沒有改過,老愛吸這些紙煙。

    ” “老三!” “…………” “幸虧你還沒有改過,還能上這裡來。

    要是昨天遇見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來了。

    ” “李先生,你還沒有忘記老二麼?” “仿佛還有一點記得。

    ” “你的情義真好!” “誰說不好來着!” “老二真有福分!”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個月,聽說還在上海。

    ” “老大老四呢?” “也還是那一個樣子,仍複在民德裡。

    變化最多的,就是我吓!” “不錯,不錯,你昨天說不要我上你那裡去,這又為什麼來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說閑話。

    你應該知道,阿陸的家裡,人是很多的。

    ” “是的,是的,那一位華僑姓陸吧。

    老三,你何以又會看中了這一位胖先生的呢?” “象我這樣的人,那裡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說,總算是做了一個怪夢。

    ” “這夢好麼?” “又有什麼好不好,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 “你莫名其妙,怎麼又會和他結婚的呢?” “什麼叫結婚呀。

    我不過當了一個禮物,當了一個老大和大姐夫的禮物。

    ” “老三!” “…………” “他怎麼會這樣的早死的呢?” “誰知道他,害人的。

    ” 因為她說話的聲氣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問。

    等衣服換好,手臉洗畢的時候,我從衣袋裡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二點過了三個字了。

    我點上一枝煙卷,在她的對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臉神秘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一點蹤影。

    下沉的雙眼,口角的深紋,和兩頰的蒼白,完全把她畫成了一個新寡的婦人。

    我知道她在追懷往事,所以不敢打斷她的思路。

    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鐘煙。

    她忽而站起來說:“我要去了!”她說話的時候,身體已經走到了門口。

    我追上去留她,她臉也不回轉來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門去了。

    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樓梯底下,才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輕輕地說:“明天再來吧!” 自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差不多總抽空上我那裡來。

     兩人的感情,也漸漸的融洽起來了。

    可是無論如何,到了我想再逼進一步的時候,她總馬上設法逃避,或築起城堡來防我。

    到我遇見她之後,約莫将十幾天的時候,我的頭腦心思,完全被她攪亂了。

    聽說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興奮,這大約是真的。

    那時候我實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後,我怎麼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飯。

     那一天早晨,天氣很好。

    午後她來的時候,卻熱得厲害。

    到了三四點鐘,天上起了雲障,太陽下山之後,空中刮起風來了。

    她仿佛也受了這天氣變化的影響,看她隻是在一陣陣的消沉下去,她說了幾次要去,我拚命的強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就俯了頭,盡坐在那裡默想。

     太陽下山了,房角落裡,陰影爬了出來。

    南窗外看見的暮天半角,還帶着些微紫色。

    同舊棉花似的一塊灰黑的浮雲,靜靜地壓到了窗前。

    風聲嗚嗚的從玻璃窗裡傳透過來,兩人默坐在這将黑未黑的世界裡,覺得我們以外的人類萬有,都已經死滅盡了。

    在這個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裡,不知沉浸了幾久,忽而電燈象雷擊似的放光亮了。

    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舊鬥篷,從後邊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兩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勢從她的右側,把頭靠向她的頰上去的,她卻同夢中醒來似的蓦地站了起來,用力把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