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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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起了涼風,樹葉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飛掉下來,雖然是南方的一個小港市裡,然而也象能夠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臨海的一間高樓上吃晚飯。

     這一天的早晨,天氣很好,中午的時候,隻穿得住一件夾衫。

    但到了午後三四點鐘,忽而由北面飛來了幾片灰色的層雲,把太陽遮住,接着就刮起風來了。

     這時候,我為療養呼吸器病的緣故,隻在南方的各港市裡流寓。

    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 恰巧遇着了C省的政變,東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穩,所以就遷到H港去住了幾天。

    後來又因為H港的生活費太昂貴,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這M港市。

     說起這M港,大約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國人應許外國人來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個,所以這港市的建築,還帶着些當時的時代性,很有一點中古的遺意。

    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灣,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濱海的通衢裡,建築着許多顔色很沉郁的洋房。

    商務已經不如從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賭場很多,所以處處有庭園,處處有别墅。

    沿港的街上,有兩列很大的榕樹排列在那裡。

    在榕樹下的長椅上休息着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帶有些舒服的态度。

    正因為商務不盛的原因,這些南歐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沒有那一種殖民地的商人的緊張橫暴的樣子。

    一種衰頹的美感,一種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覺的中間消沉下去的美感,在這港市的無論哪一角地方都感覺得出來。

    我到此港不久,心裡頭就暗暗地決定“以後不再遷徙了,以後就在此地住下去吧”。

    誰知住不上幾天,卻又偏偏遇見了她。

     實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細雨蒙蒙的日暮,我從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館内走下山來,想到市上去吃晚飯去。

    經過行人很少的那條P街的時候,臨街的一間小洋房的棚門口,忽而從裡面慢慢的走出了一個女人來。

    她身上穿着灰色的雨衣,上面張着洋傘,所以她的臉我看不見。

    大約是在棚門内,她已經看見了我了——因為這一天我并不帶傘——所以我在她前頭走了幾步,她忽而問我: “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時先生!” 我一聽了她叫我的聲音,仿佛是很熟,但記不起是哪一個了,同觸了電氣似的急忙回轉頭來一看,隻看見了襯映在黑洋傘上的一張灰白的小臉。

    已經是夜色朦胧的時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顔面全部的組織;不過她的兩隻大眼睛,卻閃爍得厲害,并且不知從何處來的,和一陣冷風似的一種電力,把我的精神搖動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問她。

     “大約認不清了吧!上海民德裡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還記得?” “噢!唉!你是老三麼?你何以會到這裡來的?這真奇怪!這真奇怪極了!” 說話的中間,我不知不覺的轉過身來逼進了一步,并且伸出手來把她那隻帶輕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麼地方去?幾時來此地的?”她問。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飯去,來了好幾天了,你呢?你上什麼地方去?” 她經我一問,一時間回答不出來,隻把嘴颚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時候的她的那種怪脾氣,所以就也不再追問,和她一路的向前邊慢慢地走去。

    兩人并肩默走了幾分鐘,她才幽幽的告訴我說: “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會和你相見。

    李先生,這兩三年的分離,把你的容貌變得極老了,你看我怎麼樣?也完全變過了吧?” “你倒沒什麼,唉,老三,我吓,我真可憐,這兩三年來……” “這兩三年來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點。

    有的時候,在報紙上就看見過一二回你的行蹤。

    不過李先生,你怎麼會到此地來的呢?這真太奇怪了。

    ” “那麼你呢?你何以會到此地來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條水草,浮來浮去,總生不着根,我的到此地來,說奇怪也是奇怪,說應該也是應該的。

    李先生,住在民德裡樓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還記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 “哈,你的記性真好!” “他現在怎麼樣了?” “是他和我一道來此地呀!” “噢!這也是奇怪。

    ” “還有更奇怪的事情哩!” “什麼?” “他已經死了!” “這……這麼說起來,你現在隻剩了一個人了啦?” “可不是麼!” “唉!”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遠的三叉路口了。

    她問我住在什麼地方,打算明天午後來看我。

    我說還是我去訪她,她卻很急促的警告我說: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裡去。

    ” 出了P街以後,街上的燈火已經很多,并且行人也繁雜起來了,所以兩個人沒有握一握手,笑一笑的機會。

    到了分别的時候,她隻約略點了一點頭,就向南面的一條長街上跑了進去。

     經了這一回奇遇的挑撥,我的平穩得同山中的靜水湖似的心裡,又起了些波紋。

    回想起來,已經是三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她的年紀還沒有二十歲,住在上海民德裡我在寄寓着的對門的一間洋房裡。

    這一間洋房裡,除了她一家的三四個年輕女子以外,還有二樓上的一家華僑的家族在住。

    當時我也不曉得誰是房東,誰是房客,更不曉得她們幾個姐妹的生計是如何維持的。

    隻有一次,是我和他們的老二認識以後,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在他們的廂房裡打牌,忽而來了一位穿着很闊綽的中老紳士,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