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沉醉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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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有幾本外國書攤着,其實我的腦筋昏亂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進去。

    有時候我隻用了想像在書的上一行與下一行中間的空白裡,填些奇異的模型進去。

    有時候我隻把書裡邊的插畫翻開來看看,就了那些插畫演繹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來。

    我那時候的身體因為失眠與營養不良的結果,實際上已經成了病的狀态了。

    況且又因為我的唯一的财産的一件棉袍子已經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裡全沒有光線進來,不論白天晚上,都要點着油燈或蠟燭的緣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腳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縮了。

    在這樣狀态下的我,聽了她這一問,如何能夠不紅起臉來呢?所以我隻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說: “我并不在看書,不過什麼也不做呆坐在這裡,樣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這幾本書攤放着的。

    ” 她聽了這話,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種不解的形容,依舊的走到她的房裡去了。

     那幾天裡,若說我完全什麼事情也不去找什麼事情也不曾幹。

    卻是假的。

    有時候,我的腦筋稍微清新一點,也曾譯過幾首英法的小詩,和幾篇不滿四千字的德國的短篇小說,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時候,不聲不響的出去投郵,在寄投給各新開的書局。

    因為當時我的各方面就職的希望,早已經完全斷絕了,隻有這一方面,還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腦筋,想想法子看。

    萬一中了他們編輯先生的意,把我譯的東西登了出來,也不難得着幾塊錢的酬報。

    所以我自遷移到鄧脫路以後,當她第一次同我講話的時候,這樣的譯稿已經發出了三四次了。

     二 在亂昏昏的上海租界裡住着,四季的變遷和日子的過去是不容易覺得的。

    我搬到了鄧脫路的貧民窟之後,隻覺得身上穿在那裡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來,熱了起來,所以我心裡想: “大約春光也已經老透了罷!” 但是囊中很羞澀的我,也不能上什麼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隻是在那暗室的燈光下呆坐。

    在一天大約是午後了,我也是這樣的坐在那裡,間壁的同住者忽而手裡拿了兩包用紙包好的物件走了上來,我站起來讓她走的時候,她把手裡的紙包放了一包在我的書桌上說: “這一包是葡萄漿的面包,請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

    另外我還有一包香蕉買在這裡,請你到我房裡來一道吃罷!” 我替她拿住了紙包,她就開了門邀我進她的房裡去,共住了這十幾天,她好像已經信用我是一個忠厚的人的樣子。

    我見她初見我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那一種疑懼的形容完全沒有了。

    我進了她的房裡,才知道天還未暗,因為她的房裡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陽返射的光線從這窗裡投射進來,照見了小小的一間房,由二條闆鋪成的一張床,一張黑漆的半桌,一隻闆箱,和一條圓凳。

    床上雖則沒有帳子,但堆着有二條潔淨的青布被褥。

    半桌上有一隻小洋鐵箱擺在那裡,大約是她的梳頭器具,洋鐵箱上已經有許多油污的點子了。

    她一邊把堆在圓凳上的幾件半舊的洋布棉襖,粗布褲等收在床上,一邊就讓我坐下。

    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樣子,心裡倒不好意思起來,所以就對她說: “我們本來住在一處,何必這樣的客氣。

    ” “我并不客氣,但是你每天當我回來的時候,總站起來讓我,我卻覺得對不起得很。

    ” 這樣的說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開來讓我吃。

    她自家也拿了一隻,在床上坐下,一邊吃一邊問我說: “你何以隻住在家裡,不出去找點事情做做?” “我原是這樣的想,但是找來找去總找不着事情。

    ” “你有朋友麼?”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們都不和我來往了。

    ” “你進過學堂麼?” “我在外國的學堂裡曾經念過幾年書。

    ” “你家在什麼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問到了這裡,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狀了。

    因為自去年以來,我隻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麼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麼一種境遇?”“我的心裡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

    經她這一問,我重新把半年來困苦的情形一層一層的想了出來。

    所以聽她的問話以後,我隻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

    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情,微微的歎着說: “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麼?” 微微的歎了一聲之後,她就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