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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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淩晨太陽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

    初夏老春,殘冬和初春的記憶淡漠。

    荒地上雜草叢生,草黑綠、結實、枯瘦。

    輕盈的薄霧迅速消逝着。

    盡管有霧,但空氣還是異常幹燥。

    當一隻穿着牛皮涼鞋和另一隻穿着羊皮涼鞋的腳無情地踐踏着生命力極端頑強的野草時,我在心裡思念着一個剛剛打過我兩個耳光的女人。

    我百思難解她為什麼要打我,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鐘我在“太平洋冷飲店”北邊的樹蔭下逐一看着挂在低垂的樹權上的鳥籠子和籠子裡的畫眉,鳥籠子大同小異,畫眉也大同小異,籠子的布罩都是深色的。

    畫眉在惱怒的鳴叫過程中從不進食和排洩,當然更加無法交配。

    這是我自從開春以來一直堅持觀察畫眉得出的結論。

    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裡,我一得閑空就從“太平洋冷飲店”前面鋪着八角形水泥闆的兩邊栽滿火紅色公雞花的小路上疾走過,直奔樹蔭裡挂在樹杈上的畫眉們。

    我知道我的皮鞋後跟上的鐵釘子敲叩着路面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騾馬的蹄鐵敲打高密縣城裡那條青石條鋪成的官道時,曾經發出過更加清脆的響聲。

    我一直迷戀着蹄鐵敲擊石頭發出的美妙的音樂。

    幾年前,深更半夜裡,夜間進城的馬車從我們高樓前的馬路上匆匆跑過,我非常興奮,在床上坐起,聆聽着夜間響亮的馬蹄——也許是騾蹄——聲,聲聲入耳,幾乎穿透我的心。

    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裡,每條走廊裡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聲。

    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裡錄來各種動物的叫聲,合成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

    她的眼神漸漸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着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

    城市飛速膨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後邊的水泥管道裡每天夜裡都填塞着奇形。

    怪狀的動物。

    我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裡去。

    我是今年的三月七号開始去樹蔭下看畫眉的,那天,農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牆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風裡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溫柔嬌嫩的黃花,淡淡的幽香,灰牆外生氣蓬勃,城裡衆多的遊男浪女,都站在高牆外看花。

    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教授扶着一個大姑娘短促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發,大姑娘象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注意他和她,因為他象父親,她象女兒。

    我知道教授隻有一個兒子。

    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願尾随他們,也不願超越他們。

    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闆的小路。

     三月七日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

    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媽的算什麼,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腸裡蠕動的大便,盡管我是和名揚四海的劉猛将軍同一天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

     走在水泥小徑上,突然想到,教授給我們講授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時銀發飄動,瘦長的頭顱波動着,滑着半圓的弧。

    教授說他摯愛他的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屍走肉差不多。

    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對這位衣冠燦爛的教授肅然起敬。

     我還是往那邊瞟了一眼,教授和大姑娘不見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牆壁,把迎春花遮沒了。

    我的鞋釘與路面敲擊發出橐橐的響聲,往事忽然象潮水一樣翻卷,我知道,即使現在不離開這座城市,将來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就象大便遲早要被肛門排擠出來一樣,何況我已經基本上被排擠出來。

    我把人與大便擺到同等位置上之後,教授和大姑娘帶給我的不愉快情緒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樣的輕煙。

     我用力踏着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馬蹄聲、遙遠的馬蹄聲仿佛從地下升起,潮濕的草原上植物蕃多,不遠處的馬路上,各色汽車連結成一條多節的龍,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

    我聽着馬蹄聲奔向畫眉聲。

     起初,遛畫眉的老頭子們對我很不放心,因為我是直盯着畫眉去的,連自己的腳都忘記了。

    老頭子們生怕我吃了他們的畫眉鳥。

     畫眉鳥見了我的臉,在籠子裡上竄下跳,好象他鄉遇故交一樣。

    并不是所有的畫眉都上竄下跳,在最邊角上挂着的那隻畫眉就不上竄下跳。

    别的畫眉上竄下跳時,它卻站在籠中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