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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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才有心思去觀察他們。

    他們穿着草綠色的制服,跟人民解放軍的服裝有些相似,但絕對不是人民解放軍的服裝。

    前邊有一個大漢子引着路,後邊一群人簇擁着我,迤迤逦逦往前走。

    我們一直走在稀疏的林子裡,腳下經常被倒木磕碰着。

    看得出來,這林子曾經十分茂密過,之所以不茂密了是遭到人的砍伐。

    倒木的旁邊總是蹲着一些半人高的樹樁子,樹樁的茬口上生長着團團簇簇的紅木耳,遠看和近看都像鮮潤的花朵。

    這且罷了,還有一些蔥綠色的兔子蹲在樹樁上津津有味地啃木耳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裡去。

    這樣的不知目的長途跋涉每個人的一生中總要經過幾次吧?早走晚不走,所以我心平氣和,一邊走一邊欣賞眼界裡的風景,何必自尋煩惱呢? 我有理由認為行走到松林裡啦,而且有理由認為天已到了正午。

     強烈的陽光從稀疏的樹間直射下來,空氣中充溢着濃烈的松油味道。

     汗水洇濕了前頭帶路的大漢的綠制服,我發現綠制服經汗浸濕後,顔色深厚凝重,質地也像人民解放軍團以上軍官的雜毛料制服一樣,但絕對不是人民解放軍團以上軍裝的雜毛料制服。

    林子深處有笃笃的聲響,是不是啄木鳥在樹上鑿洞呢? 前邊出現了一個高大的土堆,好像一個大墳墓。

    我耳邊有一個善良的聲音說: “孩子,别哭喪着臉,就要晉見首長啦,你應該面帶笑容,裝出十分幸福、十分歡樂的樣子。

    ” 這一席話很耳熟,我确信這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是啊,為什麼要哭喪着臉呢?你難道不幸福嗎? 近前了才發現,這個巍巍峨峨的大土疙瘩是一座暗堡,周圍種着樹,土堡上插着草木僞裝,那些像老鼠洞一樣的窟窿分明是對外射擊的槍眼。

     暗堡上開着一個拱形的門洞,門洞兩側立着兩株小松樹——其實是兩個持槍直立的哨兵,他們僞裝得太像啦。

     遠處,黑色的樹冠收攏着上聳,宛若一股股靜止的黑煙。

     引路的漢子對我說: “立住,你!” 他彎着腰鑽進暗堡裡,再也不見出來。

    待着好久,跳出了一個穿紅色号衣的小男孩,他說: “請你們進去呢!” 我們一個挨一個鑽進門洞,小男孩舉着火把為我們引路。

    地下布滿濕漉漉的卵石,卵石之間爬動着寄生蟹和蝸牛。

    淙淙的水聲仿佛在頭上響。

    生滿苔藓的牆壁上,壁虎們排成紡錘圖案。

    好像一柄利斧劈開了我混沌的頭顱,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一隻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個人對我耳語: “委屈點,這是為了你好!” 然後他們把我擡起來。

    他們擡着我飛跑。

    跑得很不平穩。

    舉着我跑,我的額頭摩擦着門洞的牆壁、牆壁上的紡錘、構成紡錘的壁虎、壁虎癞癞疤疤的皮膚。

     進入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廳,他們把我摔在地上,像摔一條死狗。

     “報告團長,我們把奸細抓來啦!”他們齊聲說。

     “每人賞黃金一兩,到财會處領去吧!” 我擡起臉,驚喜地看到,端坐在大廳正中央太師椅上的,竟是在夢中見過千百遍的、像太陽一樣照耀着食草家族曆史的皮團長。

    與過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上唇上生出了兩撇尖兒上翹的八字胡須。

     “皮團長,您好啊!”我獻媚地說。

     “我好不好關你屁事!”皮團長冷冷地說,“剝掉他的衣服,嚴格搜查!” 幾位彪形大漢從兩邊的站台上跳下來。

    他們首先為我松了綁。

     那根皮繩子一離了我的身體便緊縮起來,縮得隻有手指頭那麼大。

     然後他們粗野地剝我的衣服,剝得我一絲不挂。

    皮團長身體兩側的那兩位半老徐娘死盯着我,使我很不自在。

     一個大漢搜出了那封信,遞給皮團長。

    皮團長緊皺着眉頭,讀完那封信,憤怒地罵道: “這三個黃毛丫頭,站着撒尿的母狗!滿紙荒唐言,拿去燒掉。

    ” 左側那位女子接了信,走兩步,就着一支火把引燃。

    信紙燃燒完畢,化成一隻灰白的蝴蝶,飄飄搖搖落在地上。

     “檢查他的手腳!”皮團長發布新令。

     兩個大漢把我按倒,一個掰着我的手指,一個掰着我的腳趾,認真地看。

     我心裡很煩,但又不敢反抗。

     “報告團長,手上沒發現蹼膜!” “報告團長,他的左腳第四和第五腳趾間有蹼膜黏連!” 我趕緊看左腳,果然發現左腳的兩根指頭被一層粉紅色的皮膜黏連着。

    這是怎麼回事? “擡到外邊去,閹掉他!”皮團長說。

     明白了皮團長命令的本意,我大聲嚎哭起來。

    黑大漢用手捂住我的嘴巴。

    我掙紮着,咬着黑大漢堅硬的掌心。

     “放開他!”皮團長命令。

     我跪在地上,搗蒜般磕着頭,說:“皮團長,您高擡貴手,饒了我吧。

    我早就施行了結紮術,決不會制造生蹼的後代啦!” 剛剛與我分别不久的爺爺從一道屏風後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

     提着青銅鳥籠的九老爺也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

    貓頭鷹在籠子裡對我瞪眼睛。

     許許多多我熟悉的人都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

     皮團長呷了一口酒,沉思片刻,說: “我的心告訴我,不應該閹割你。

    此地不可久留,但考慮到你來到這裡不容易,就讓你看幾天風景吧!” 彪形大漢幫我穿好衣服。

     皮團長吩咐右邊那位豔若桃花的中年婦女: “霞霞,你帶他走吧。

    ” 霞霞牽着我的手,拐了九九八十一道彎才鑽出暗堡。

    太陽當頭懸挂,天還是正午,門口戴着僞裝的哨兵和遠遠近近的松樹依然像一股股靜止不動的黑煙,在強烈的陽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