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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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攙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象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

    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着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媽就是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複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媽嘴裡了。

    九老媽嚼着九老爺的肉,追趕九老爺。

    她赤腳跑在潮濕的草地上,腳後跟象蒜錘子一樣搗着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着二齒鈎子,右手提着死鴨,尾随着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一大團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

    這是第三次,我握着沉甸甸濕漉漉的磚頭,心裡反複掂量着,是投,還是不投。

    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着我,路燈昏黃而淫蕩,如果磚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大姑娘秀美的頭顱上,後果是什麼?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後被扭送到公安局裡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後讓你回家取錢,為教授或者為大姑娘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後遺症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

    想到這嚴重後果,我的手指松動,磚頭急欲墜地。

    但戀愛着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象他們是演員,我是觀衆。

    天上烏雲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團團纏繞,黃光射不出,樹影裡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家噪叫,我攀然低首,發現右手拤着一塊半磚頭,左手捏着一隻蜻蜓。

    在椅子上扭動着大姑娘和教授,她發出絕望的哭叫聲,教授氣喘籲籲,短促而焦急地嘟哝着什麼。

    我把那塊磚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着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象一隻巨大的蝙蝠從樹後——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批了一個巴掌。

    磚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

    我象一隻猿猴跳起來,無聲的跳躍,我不敢出聲,我怕被教授發現。

     我捂着火辣辣的半邊臉,捏着蜻蜓去追趕那個女人。

    她輕盈地扭動着在黑色紗裙裡隐約可見的兩瓣表情豐富的屁股,沿着兩側盛開着公雞花的八角形水泥蛇子鋪成的小路,飛快地向前進。

    這時烏雲滾到天邊,清風驟起,霧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溫暖黃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裝在肉色高筒襪裡的修長結實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涼鞋飛快地移動,路面橐橐響,節奏輕快,戀愛者瘋狂的事頓時被我忘得幹幹淨淨。

    我聽到了更加遙遠就更加親切的美妙的馬蹄聲。

    是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在高密縣衙門前的青石闆道上奔跑着發出的聲音。

    它使我是那麼樣的激動不安,小心翼翼,好象父親從母親手裡接過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随着黑衣女人,腦子裡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愛馬駒翻動四隻紫色的小蹄子。

    四個小蹄子象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

    它的尾巴象孔雀開屏一樣紮煞開。

    它歡快地奔跑着,在凸凹不平的青石闆道上跑着,青石閃爍着迷人的青藍色,石條縫裡生着一朵兩朵的極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藍色、金黃色的小花朵兒。

    闆石道上,馬蹄聲聲,聲聲穿透我的心。

    闆石道兩側是頹廢的房屋,瓦楞裡生着青草,新鮮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着,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飛行。

    臨街的牆壁斑駁陸離,雜草叢中,一條褐色蜥蜴警惕地昂着頭。

     綠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闆道,太陽初升,闆道上馬蹄聲聲…… 金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闆道,暮色沉重,闆道上馬蹄聲聲…… 藍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闆道,冷月寒星,闆道上馬蹄聲聲…… 你跟着我幹什麼?在“太平洋冷飲店”門前,黑紗裙女人停腳轉身,象烈士陵園裡一棵嚴肅的松樹,低聲、嚴厲地質問我。

     冷飲店放着動人的音樂,燈火明亮,從窗戶裡撲出來。

    我貪婪地喚着從女人的紗裙裡飄漾出來的肉的香味,嗫嚅道:你,為什麼打我一耳光? 女人溫柔地一笑,兩排異常整齊的雪白的牙齒閃爍着美麗的磁光,她問:剛才打的是哪邊? 我指着左腮說:這邊。

     她把左手提着的鲨魚皮包移到右手裡,然後擡起左臂,在我右臉上批了一耳光。

    我感覺到她的中指或是無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說,不偏不倚,一邊一下,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