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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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罐。

    洞壁上懸挂着一些死人毛發股的植物,空氣是潮濕的,洞頂下垂着的奇形怪狀的鐘乳石上,緩慢地形成着大滴的水珠。

    洞壁上稍微平滑一點的地方,都有用粉筆畫出的符号,也有一些歪三斜四的漢字摻雜在符号裡,不用心看是看不出來的,用心看是能夠看出來的:全是些咬牙切齒、恨入骨髓的刻薄歹毒話。

     我們坐在鋪上,随随便便地坐着,肌肉卻緊張得像鋼條一樣。

    陽光從洞口的藤蘿縫隙裡射進來。

    洞外嘈雜聲起,人聲,狗叫,狗頸上的鍊條索落落地響,槍聲像爆竹一樣。

     “是來抓我們的。

    ” “是老阮的狗叫。

    ” “是老阮的槍響。

    ” “老阮帶着狗和民兵來搜捕我們。

    ” “他想斬草除根。

    ” “爹臨死時是怎樣說的?” 我聽到他們在回憶着爹臨死的情景: 前天晚上,爹搖搖晃晃地走進家門,一跨過門檻,便栽倒在地。

     血從爹嘴裡咕嘟咕嘟冒出來了。

    我們從睡夢中醒來,我們從栖身的草堆裡鑽出來,把爹擡到炕上。

    爹身上的臭蒜味道熏得我們頭暈眼花。

    我們讨厭爹身上的味道,我們讨厭爹黏膩的肉體,我們感到這個爹與我們格格不入,我們與他之間仿佛有着難以排解的宿怨,無恨不結父子,無恩不結父子,無仇不結父子!爹是什麼呢?拳打腳踢,臭氣熏天,深仇大恨,爹和兒子是這種可恥的關系,我們為什麼還要擡他?我們把爹擡到炕上,我們厭惡地看着從他嘴裡滾滾湧出的、腥臭如同蝦醬的黏血,其實是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爹臨死也不忘仇視我們,用他的大黃眼珠子仇恨地斜視着我們,一貫的奸邪笑容挂在他的臉上。

    一個人的肚子裡究竟有多少血?其實是無窮無盡,這是爹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我們的真理。

    血的潮流洶湧,從爹的嘴巴裡湧出,湧出湧出略有間斷繼續湧出,炕上血泊,咣當咣當響,好像一輩子的深仇大恨,都在湧出。

    随着湧出湧出湧出,爹的臉由蠟黃漸漸化為雪白,好像一隻屙盡了腹中屎、生就了全腹絲,準備上簇的大蠶。

    他彎曲着昂起頭,三昂方起,他說: 大毛、二毛,你們兩個聽着,十八年前,老阮把你們的娘強奸了,這個仇,我報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你們去報。

    狗操的你們。

    你們要去把老阮幹掉!你們要是不幹掉他,他就要幹掉你們。

    你們過來……你們過來……把你們的頭伸過來…… 我們膽怯地把頭伸過來,他嘴唇上的血沾到我們臉上,沾到我們臉上,永遠洗不幹淨的恥辱沾到我們臉上……他用他的鋒利的指甲,在我們臉上狠狠地剮着,剮破了我們的皮肉,流出了我們的鮮血…… 他一仰脖子死啦……這時我們看到了老阮那張臉,那張擠扁了的臉,那張像水蛭的吸盤一樣的臉……我們奪路逃跑……我們聽到老阮在喊:孩子們,别跑,我不會害你們……我喜歡你們……他可能要吸我們的血……是的,他想剝掉我們的皮,把我們的心肝挖出來,用刀子切成小方塊,撒上鹽粒,拌上蒜泥,加上姜絲,當酒肴……我們快逃,我們感覺到湖這邊是平安的…… 狗叫、狗脖子上的鎖鍊抖響、槍聲、雜沓的腳步聲,又到了洞口外,老阮啞着嗓子吼叫:大毛二毛,别怕,我想給你們找點好事……你們的娘是個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