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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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攥着那條大鲫魚,站在我面前,好像剛剛犯了嚴重錯誤的小女孩一樣。

    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祈求我說一句話,無論是什麼話都會讓她心安理得。

    我不能說。

    珠光寶氣的魚鱗開始脫落,有的沾在她手上,有的落在她赤裸的白色腳上。

    這是個令人終生難以忘懷的時刻:在我們身外的廣大天空裡,射下了一道極端輝煌的、血一樣顔色的、血一樣濃厚的陽光。

    急雨依然如故,荷花們亂紛紛昂起浸淫在污水中的頭顱。

    我聽到她呻吟了一聲。

    鲫魚顫抖着尾巴,墨綠色的魚卵從她的指縫裡哎哎喲喲地擠出來。

    她扔掉了鲫魚,把沾着魚卵的手往衣襟上擦着。

    那條鲫魚跌在甬路上,呱唧一響,發出響亮的水的聲音和肉的聲音。

    一攤魚卵彌漫在甬路上。

    它可憐地弓身跳躍着,終于入了水;水面立即漂浮起一層銀光閃閃的魚鱗。

    鴛鴦們搖搖擺擺地踱過來,它們的體态與神情和野鴨子毫無差别。

     妻子對我笑了。

    她臉上的肌肉有輕微的痙攣;那笑容也就顯得勉強、僵化、表裡不一。

    我也隻好回報她一個類似的笑容。

    這與前面的“我和妻子相視一笑”是一回事,她的嘴巴在凝固的微笑中不可避免地又呈現出輕微的、令人不忍正目而視的傾斜狀态。

     我們好像依傍着,但實際上隔着很遠,就這樣鑽進了門洞。

    葫蘆蔓和海草立即垂挂下來,遮掩了門洞。

    風風雨雨被抛棄在身外,隻有那嘈嘈切切的雨聲和屋頂上擊鼓般的轟響,喚起我們對曆史的一些雜亂無章的回憶。

    腳下的卵石濕漉漉的,水在地下流動,丁丁冬冬的清脆水聲上達地表,在空空蕩蕩的門洞裡回響着。

    水聲使火把映照出的奇異景象更加迷人。

    持火把的女子用大而無當的眼睛盯着我們。

    她身上散發着濃重的樟腦的味道,我暗暗猜想,也許是從她那些飄飄袅袅的衣服上發出來的樟腦味道吧?火把上滴落的油火流淌在她裸露的腕子上,燙得她的皮膚滋滋亂叫,我心中恻隐發動,便說:“姑娘,您回去吧,我們摸索着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 我老婆彎腰撿起一塊卵石,猛烈地砸在燈影輝煌的牆壁上。

    激起的聲音競和鲫魚跌在甬道上的聲響那般相似。

    我看到一根慘白的神經抽搐着、顫抖着,把兩個聲音聯系在一起。

    盡管它們拼命掙紮着,好像要擺脫命運般地掙紮着,但毫無結果。

    一根光滑的、燙着松鶴圖案的長木杆子把那根連結着兩個聲音的神經挑起。

    它們收縮着、顫動着,宛若盤中蒸熟的蹄筋。

    木杆用力一甩,它們流星般射走了。

    起碼有三隻壁虎被石頭砸死,它們随着卵石落下來。

    牆壁的根處盤踞着一些腥紅的植物,葉片不像葉片好似一些大張開的嘴巴。

     壁虎落到那些葉片裡,随即無影無蹤。

    幽暗中響起一片吧咂嘴巴的聲音,我悟到那是植物們發出的聲音。

    牆壁上的紡錘圖案變化很快,好像質量低下的國産電視機屏幕上的圖象。

    在這變化過程中,數不清的壁虎尾巴急雨般落下來。

    腥紅的植物歡欣鼓舞,葉片齊鳴,好像一群孩子在歡笑。

     我老婆又撿起一塊更大的黑石頭,意欲擲向牆壁,被我攔住了。

     我捏住了她的手腕子。

    她恨得咬牙切齒,用另一隻手奮力抓着我的胳膊。

    我尋找到她肘部那根麻筋,輕輕一撥,她全身便酥軟了,黑石頭掉在地上。

     那位持火把的姑娘嘴角上挂着一根血絲,站在我們前邊迎着我們。

    門洞的深處有一個洪大的聲音在呼喚着我和我老婆的乳名,一聲緊似一聲,容不得我們再有絲毫怠慢。

     待到我們離她有三步遠時,她倏忽轉身,高舉着火把,引導着我們往前走。

    事實上她放出的樟腦味就足以引導我前進,何況還有像金子般溫暖和明亮的火把呢! 卵石上踞伏着一些雞蛋大小的蝸牛,促使我們不得不像跳舞一樣,尋找沒伏蝸牛的卵石落腳。

    不知什麼緣故,我老婆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她伸出一隻胳膊,好像要扶住什麼東西。

    牆壁是斷斷不可扶的,卵石堆裡也沒生出可供扶援的樹木,萬不得已,我伸出一隻胳膊,架住了她伸出來的胳膊。

    看别人嘔吐比自己嘔吐還要難受,這話一丁點都不假。

    她的嘔吐聲在門洞裡盤旋飛舞着,像一堆絞在一起鑽來鑽去的黏蛇。

    我被她那兩隻閃爍着絕望之光的眼睛觸動,憐憫之情猶如長江大河滔滔滾滾而來。

    我用空閑的手拍打着她的脖頸和脊背,祈求着她把該吐的東西全吐出來,解放我也解放她自己。

    潮濕的水邊處處可見的那種紅色的小線蟲成群結隊地爬上了我的腿,已到達膝蓋之上,它們還在繼續上爬。

    腳上奇癢怪癢。

    它們越往上爬我越感到難過,我簡直不敢想象它們在我的生殖器官附近爬行時,我的精神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态。

    她撕扯開了衣扣,袒露着胸膛。

    有一個雞蛋大小的東西凸起在她的雙乳之間——與咽喉成一線——上下滑動着,她的嘔吐就是因為這物。

    我盼望着她能把它吐出來。

    它的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人總是對自己身體上的奇異之物和他人身體上的奇異之物表現出一種病态的、因而也就十分強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