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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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肚子壞水!就跟你那個九老爺一樣,他現在老了,老實了,年輕時,連他親嫂子都不放過——其實,九老爺提着豢養在青銅鳥籠裡的貓頭鷹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媽站在過去的也是現在的也許是未來的土街上,遠遠地望着在雪亮的陽光下遊蕩的九老爺。

    我說不清楚那天的陽光為什麼閃爍着寶劍般的寒光,一向,遛鳥時必定唱出難懂的歌子的九老爺為什麼閉塞了喉嚨。

    九老爺象一匹最初能夠直立行走的類猿人一樣笨拙稚樸地動作着。

    我猜想到面對着透徹的陽光他一定不敢睜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神聖又莊嚴,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蒼茫的音樂,好似一根神聖的大便,這根大便注定要成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爺的銀白色裡——地平線跳躍不定——高密東北鄉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現的紅色蝗蟲已經長得象匣槍子彈那般大小;并且,也象子彈一般又硬又直地、從四面八方射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爺。

    九老爺極誇張地揮動着手臂——鳥籠子連同着那隻晰呀學語的貓頭鷹——一起畫出逐漸向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複着的、青銅色的符号。

    号聲是軍号軍号聲嘹亮,我雖然看不到軍号怎樣被解放軍第三連的号兵吹響,但我很快想起獨立第三團也是三連的十八歲号兵沙玉龍把貼滿了膠布的嘴唇抵到象修剪過的牽牛花形狀的小巧号嘴上。

    他的臉在一瞬間憋得象豬肝一樣,調皮戰士喊:老沙,小心點,别把腦漿子鼓出來!老沙一笑,噗嗤,洩了氣,軍号那麼難聽、那麼短促地叫了一聲,我們都笑了。

    指導員憤怒地吼叫一聲:第七名,出列!我莫名其妙地跑出隊列,束手束腳地站着。

    指導員冷眼如錐,紮着我的神經。

    指導員說你胡說什麼?我說我沒說什麼呀!——你不是說老沙把腦漿鼓出來了嗎?——我沒說呀——那你出列幹什麼?——你讓第七名出列呀!——你是第七名呀?——是呀——你入列……晚上我再跟你算帳,指導員冷酷地對我說。

    我當時感到一股涼氣從喉嚨竄到了肛門!因為那時候我食物中毒,不久前我食物中毒住進守備區醫院,護士牛豔芳象納鞋底一樣紮我的靜脈,那麼痛我不哭,她滿臉是汗窘急得很,我說紮吧,小牛!為了提高你的技術,我心甘情願給你當試驗品。

    小牛的眼淚汪汪。

    她的眼藍汪汪的象小母牛的眼睛一樣,我經常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她的眼睫毛的倒影,象一排線杆子。

    小牛對我挺好,我盼着她給我打針,紮得越多越好,我被她用一根針剜着血管子,心裡幸福得厲害,我說牛……後來我要出院了,我說,咱倆可以通信嗎?後來我們就通信了,談戀愛了。

    難道指導員知道啦?老沙把嘴嘬得象一個美麗的肛門,觸到漂亮的、堅硬的号嘴上,他的嘴唇竟然那麼厚那麼幹燥!貼着膠布還滲血絲,真夠殘酷的。

    他的臉又漲紫了,号筒裡發出一聲短促的悶響——不是我侮辱戰友,确實象放屁的聲音——緊接着便流暢起來,好象氣體在疏通過腸道裡歡快地奔馳。

    我們剛當兵時,連長教我們辨别号音,軍号不但可以吹出熄燈、起床、集合、緊急集合、沖鋒、撤退、調人的信号,而且還能吹奏美妙動聽的歌曲。

    哎,想起剛當兵時,真不容易,寒冬臘月睡在水泥地上,南方的戰士到了北方就象北方的騾馬到了南方一樣,吃不慣軟綿綿的稻草,泚溜泚溜老竄稀屎,躺在我身邊的王化虎,滿臉焦黃,生着兩隻大得出奇的手,據說練過“鐵沙掌”,他拉了一被子,早晨不好意思起床,差點自殺,後來他分到特務連,後來參加了自衛還擊戰,被人家活捉去了,好久才放回來。

    當兵不易,我當兵時人家說我們是個生蹼的家族,遺傳,接兵的連長說,沒事,我們也不是來選人種。

    連長說新兵怕炮,老兵怕号。

    從紅色沼澤地對面的部隊營房裡傳出了緊急集合号聲,一會兒我和九老媽就看到一百多個解放軍拿着棍棒沖向草地,他們的草綠色的軍裝被雪白的陽光照耀得象成熟的桑葉一樣放着墨綠色的光澤,他們身上都象結了一層透明的薄冰。

    他們驚驚乍乍地呼叫着,我告訴九老媽說解放軍幫助我們滅蝗蟲來了。

    我說隻有在抗災救災中才能看到解放軍的英雄本色,九老媽說,他們胡鬧,他們是劉猛将軍手下的兵嗎?我歪歪頭,注意地觀察了一下九老媽的兩隻互相嫉妒和仇視的眼珠,忽然感覺到我對家族中年齡長者的彈性強大的模糊語言有一種接受的障礙。

    我悲哀起來。

     這時天象一半湛藍的玻璃球了,太陽亮得失去圓形,邊緣模糊不清。

    解放軍繞過沼澤,在草地上散開,象一群撒歡的馬駒子。

    他們在九老爺對面,離着我們遠,九老爺離着我們近,所以我覺得解放軍戰士都比九老爺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媽與我看到的是否一緻,她的鬥雞眼構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