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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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活燒死,但都空手而回。

    當然,也不能說一無所獲,派出去的人,每個人都帶回來一大堆消息,有說她被一個白胡子老頭領走了的,有說她跟着一隻老狐狸進了紅色沼澤的,有說她跟着一個雜耍班子闖江湖的,等等。

    家族中的娘們,幹脆說她原來就不是人,是讨債鬼投胎,是蛤蟆精、狐狸精投胎。

    随着時光的流逝,漸漸地我們忘記了她,說忘記也不可能是完全忘記,她像一塊病,潛藏在我們心裡;她是一個千糾百結的傷疤,長在我們身上,每逢陰雨天氣,就令我們不舒服。

    其實,家族中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趾間生着蹼膜的小妖精肯定沒有死,她不可能死掉,她正在某個神秘的地方修煉着,一旦她長豐滿了羽毛,就會飛回來。

    她好像生來就是為了和這個在紅色沼澤周圍繁衍了數百年的食草家族做死對頭的。

     果然,父親說,這一天終于到了。

    那是個草黃馬肥的深秋的夜晚,煉丹的狐狸把紅色沼澤弄得一片片輝煌,夜間飛行的鴻雁在高空中嗚叫着,河水在響亮流淌,狗在嗚咽。

    這時候村外燃起了幾把沖天大火,高大的谷草堆被點着了。

    火光把家家戶戶的庭院照亮,窗戶紙一片通紅。

    街上響起馬兒“咴咴”的嘶鳴,和馬蹄鐵打擊青石闆道發出的清脆響聲。

    父親說那時他的父親寄居在橋頭大老爺爺家,看到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從黑影裡蹿起來,往土炮、土槍裡裝填着火藥。

     他的父親縮在炕角上一動也不敢動,隻聽到大老奶奶豢養的那七條狗咬成一片,響亮的馬蹄聲從街北頭響到街南頭,又從街南頭響到街北頭。

    聽動靜有十幾匹馬,是一股不算小的響馬。

    父親說馬隊跑了幾個來回趟子後,一個尖銳的女人聲在街上高揚起來:都聽着——姑奶奶今夜來——是沖着管老大和他老婆——怕死的都在家裡睡覺,不怕死的盡管出來——然後就噼噼啪啪響了十幾槍。

    父親說我們的爺爺看到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僵在院子裡。

    父親說你們爺爺一聽動靜就知道是你們的二姑奶奶回來了。

    緊接着槍彈就啪啪地打在門闆上。

    父親說大老爺爺家的大門是用三寸厚的老楸木做成的,裡外包着鐵皮,還打着密集的蘑菇釘,這樣的門堅硬無比,子彈根本打不透。

     父親說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醒過神來,便開始了頑強的抵抗。

    他們首先點燃了大門兩側的土炮,轟隆隆兩聲巨響。

    震得窗戶紙像笛子一樣呼嘯。

    父親說門外傳來馬的悲鳴聲,并聽到一扇肉障壁倒地的聲音。

    一個男強盜在外面呼道:我的馬啊! 這說明沒有放空炮,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像兩隻兇猛的老豹子一樣,從這個槍眼竄到那個槍眼,把五隻鳥槍放了一遍。

    然後,大老爺爺}亡着往槍筒裡裝火藥,大老奶奶從梁頭上解一個竹籃子,竹籃子裡盛着幾十顆小香瓜形的炸彈。

    從大老奶奶趔趔趄趄的步态上,父親說他的父親看出了那一籃子炸彈的分量。

    父親說這時外面的槍聲和咒罵聲像河裡的水一樣,一浪趕着一浪,大門被重物撞擊着,發出“空咚,空咚‘’的巨響。

    大老奶奶從籃子裡摸出一顆炸彈,放在影壁牆的角石上磕了一下,揚臂撇到牆外,俄頃牆外一聲巨響一團火光一股濃煙,牆外的強盜怪叫着跑遠了。

    大老奶奶又撇出去一顆炸彈,爆炸過後,牆外一聲聲息也沒有了。

    大老奶奶對大老爺爺說:這小雜種,哼,這小妖精!火光裡,父親說我們的爺爺看到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臉上的興奮表情,大老爺爺要開大門,遭到了大老奶奶的拒絕。

    後來據旁人說,你們二姑奶奶就潛伏在大門不遠處,隻要大老爺爺一開門,就沒有活路了。

    他們的第一次退卻是條詭計。

    父親說大老奶奶又漫無目标地往牆外丢了十幾顆炸彈,天就漸漸放了亮。

    一直到了半上午光景,大老奶奶才準許大老爺爺開門。

    門口躺着一匹淌出了腸子的死馬,還有一根大石條,撞門用的,還有一些黃銅的匣槍彈殼,在陽光下閃爍着金光。

    父親說大老爺爺家的院牆上,被人用破布蘸了馬血塗抹上一行污穢的大字:管老大,有朝一日非割下你的鳥來不可!旁邊還畫着一個鳥,鳥頭極度誇張,像個大頭的嬰孩。

    蒼蠅密匝匝地伏在字與畫上吸髒污,所以那字、那鳥都很立體,并且蠢蠢欲動。

     這場保衛戰結束之後,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積極備戰,花血本購買炸彈和火藥,又把家族中男人轟來,加高了院牆,加固了大門,還在院牆周遭挖了十幾個下邊插滿尖樁子的陷阱。

     大家都在等待着二姑奶奶卷土重來。

    一天天等過去,一年年等過去,一等等了二十年。

    二姑奶奶沒到,她的兩個兒子,卻如兩位天神,伴随着北虹到來,當天晚上,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