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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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一九四七年,我生氣蓬勃,邪性十二分地足;宛若紅色沼澤裡一隻剛萎了尾巴的半大馬蹄蟾蜍,全身流動着粉紅色的毒液。

     現在,我可老了,躲在劍葉蓮的潮濕泥土裡,整日昏昏欲睡。

     父親說,我的二姑姑,從小就會咬人,牙齒鋒利,像荒草叢中的小狼。

    我父親——你們爺爺左手的食指彎曲着難以伸直,像一節生着疤瘤的樹根。

    父親說他的父親說:這就是被她咬的……她咬住東西輕易不肯松口,像沼澤地裡那種黃蓋的鼈,牙床上打着狠狠,聳動着耳朵,眼睛裡閃爍碧綠的光線,那樣子可真叫吓人,那樣子誰見了誰怕。

    父親說他殺豬一般地嚎叫着,痛楚深入骨髓,甩動手臂,帶動着那小妖精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但終究無法甩掉她。

    父親說你們的老爺爺聞聲起來,高叫着我父親的名字:武兒,武兒,别硬拽,别強拽,當心把指頭弄斷。

    我有法子對付她。

    父親說我們的老爺爺折了一根草棍兒,輕輕地戳着她的鼻孔,終于戳出了一個大啊啾,趁着這機會,我們爺爺血淋淋的手指才從她的嘴裡解放了。

    那年她才三歲多一點,就恁般厲害,家族中人誰不懼她!你們的老爺爺說:都躲着她點,她是個屬鼈的,咬住東西不松嘴。

    你們的老爺爺雄豪半生,舉槍雁落的角色,他怕過誰?若要管三發了怵,玉皇大帝開當鋪!就連他,也怵着你們的二姑奶奶。

    她不怕死,似乎也永難死。

    她生,你們老奶奶死;無人喂她一口奶,正好家裡的老母狗下了四隻崽子,你們的老爺爺便把她扔到房檐下那鋪着幹草的狗窩裡,與狗崽子們搶奶頭。

    老母狗通人性,主子的女兒,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奶頭讓給她。

    她是個吃狗奶長大的孩子,經常在深更半夜裡發出一種拖着長腔的嚎叫,這種叫法就是那所謂的狗哭,主大禍降臨,整個家族,一條街上的人,都被她——老母狗和小狗們也加入了半夜的哭嚎——的哭嚎驚恐着,在蟋蟀的促促聲與壁虎的索索聲中哆哆嗦嗦,長夜難眠。

    父親說在深夜裡他父親看着一個血紅的點兒在我們老爺爺的煙袋鍋裡閃爍着,光點明亮時能看清一張瘦削的、被茂密的胡須包圍着的臉。

    粗重的呼吸、長長的歎息和切齒磨牙的聲音交替着出現。

    你們的老爺爺在那些日子裡心事重重。

    父親說他父親有一次壯着膽兒出去小便,群狗和我們二姑奶奶的嗥叫聲聲慢、聲聲凄涼。

    他感到有一股徹骨的寒氣在他的脊髓裡遊走,頭頂上的毛發噼噼啪啪地直立起來。

     我們的爺爺看到紫色的天幕上點綴着幾十顆有棱有角的碩大星鬥。

     星鬥的光芒是那樣的刺眼,是那樣的怪異。

    它們仿佛在嗥叫聲中顫抖,随時都會墜落下來似的。

    父親說你們的二姑奶奶雙膝跪地、雙胳膊撐地,仰着臉,揚着下巴,與老母狗和它的四個狗崽子們的蹲踞姿勢一模一樣。

    她的眼睛的綠色光芒比狗眼裡的綠光還要強烈。

    父親說爺爺膽戰心驚地看到我們的二姑奶奶伸直脖子、繃緊了皮膚,嘴巴嘬成圓筒狀,像吹火一樣,對着天上的星鬥,發出了駭人的嗥叫。

    群狗模仿着她嗥叫。

    在她(它)們的嗥叫裡,星鬥一顆顆像被狂風吹動着的紅燈籠,父親說二姑姑的嗥叫比狗們的嗥叫拔得更高更尖拖腔更長,好像玉米林裡秀出來的一株高梁。

    她是它們的歌唱教員。

    父親說爺爺那夜裡硬是撒不下尿來,脹脹地跑回屋裡。

    他看到室外的天地黃漫漫的,令人感到将有山崩地裂的大禍臨頭。

    父親說那天夜裡他還做了一個怪夢,在夢中,他說爺爺上了天,看到那些星鬥都用一根根的青草扭成的繩子吊着,一些灰色的兔子在緊一口慢一口地啃着繩子,二姑奶奶的嗥叫直沖雲霄,而她的每一聲長叫,都像鞭子一樣,抽打着兔子們的脊梁,促使它們用更快的速度啃草繩。

     家族中人紛紛向大爺爺和大奶奶提出了抗議。

    大爺爺差七爺爺将爺爺喚去。

    父親說我爺爺鐵青着臉回來,從炕席下抽出一柄缺尖的腰刀。

    父親說這柄腰刀是從一個撚子身上解下來的,那撚子身高馬大,一副身經百戰的樣子。

    這柄腰刀,父親說,一定沾滿了旗兵的鮮血。

    我們的老爺爺在一塊磨刀石上磨刀,多年的紅鏽與清水混合在一起,像污濁的血一樣,流在磨刀石旁的土地上。

    父親說爺爺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鐵腥味兒,他說鐵的腥味兒與血的腥味兒極其相似。

     在爺爺霍霍的磨刀聲中,父親說老母狗和四隻小狗崽子縮在狗窩裡,哼哼唧唧地叫着,好像預感到大禍臨了頭。

    二姑奶奶卻繞着磨刀的老爺爺轉圈子,嘴裡發出模仿磨刀的“霍霍”聲。

    她受了狗的影響,用四肢爬行起來比直立行走還要快捷。

    父親說她那時的确不像個人樣子:長發披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