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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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二姑姑——我們的二姑奶奶究竟什麼樣子?亂紛紛的家族傳說并沒人給我們這些晚輩描述清楚。

    沒有人說她騎過黑馬,但她在我們的腦海裡騎着黑馬馳騁,馬的閃閃發光的蹄鐵,在我們的腦海裡閃爍,有時像天上的星光,有時像河中的水光。

    黑馬的蹄聲,經常清脆地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

    我們感到心中痛楚,不知被什麼東西感動得熱淚盈眶。

    思緒超越現實,進入二姑奶奶的境界,進入黑馬的境界。

    父親說他經常嗅到那匹馬的味道,聽到它的嘶鳴,看到它的容貌:周身全黑,光滑如緞,雙耳如削竹,一把垂挺的尾巴。

    奇怪的是,我不知道這匹馬的性别,也許是因為雄雌對馬無關緊要。

    沒人對我們說過二姑奶奶身披大紅猩猩鬥篷,但她的鬥篷總是如一團熊熊的烈火,在我們的靈魂中燃燒,在我們的骨髓裡燃燒。

    那烈火是藍色的。

    沒人說二姑奶奶手使雙槍,我們卻總看到她腰插着或者手提着雙槍——當然是德國原裝大鏡面匣槍——忽而飛身下馬,忽而飛身上馬,那足了份兒的潇灑,難以用語言形容。

    家裡人都說二姑奶奶身材清瘦,瓜子臉兒,大眼睛,膚色黧黑;但我們總看到她面若銀盆或者粉團,胳膊白嫩,賽過漂洗過十二遍的肥藕。

    她是兩隻細長的丹鳳眼。

    她是豐腴得近乎肥胖的一個少婦。

    我們不斷地修正着傳說中的二姑奶奶形象并逐漸确立了我自己的二姑奶奶形象。

    在修正傳說時,我感受到一種創造者的幸福。

     父親對我們說,他的二姑姑的雙手上,生着一層透明的粉紅顔色的蹼膜,這是屬于我們家族的獨特返祖現象。

    她更像我們的祖先——不僅僅是一種形象,更是一種精神上的逼近——所以她的出生,帶給整個家族的是一種恐怖混合着敬畏的複雜情緒。

    據我的父親說——我的父親與二姑姑是同胞兄妹——我爺爺擺行第三——二姑姑一降生,就在血泊中揮舞起她的雙手,哇哇地哭叫。

    接生婆為她結紮臍帶時,看到了嬰孩眼睛裡閃耀着藍色的虹彩。

    她雖然在啼哭,但卻沒有一滴淚水從眼睛裡流出。

    她其實是在睜着眼鳴叫,那藍色的射線帶來的恐怖尚未消失,接生婆随即又看到了她手上的蹼膜。

     剪刀和布條跌落地上,接生婆萎軟在地,好像被子彈射中了要害的大鳥。

    産房裡亂成一團,奶奶隻看了一眼血泊中女嬰那高高舉起的雙手,便昏了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奶奶生産出帶蹼嬰兒的消息,迅速地傳遍了整個家族。

    爺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進大爺爺的家。

    大哥,大嫂,爺爺說,大事不好啦,帶蹼的又降生了! 可能是帶蹼嬰兒的每次降生都标志着家族史上一個慘痛時代的開始,否則爺爺何必那般驚恐?他面色慘白,下巴上的焦黃胡須像火焰中的茅草根兒一樣卷曲着顫抖,顫抖着卷曲,高大的身軀搖搖擺擺,仿佛随時都會癱倒,分裂成一堆垃圾。

     哥,嫂子,想個法子吧!爺爺可憐巴巴地向家族中的最高權威也就是最高智慧求救。

    大爺爺面色深重,微微眯着眼睛,顯然是在沉思。

    家族史上那些與蹼膜直接或間接關連着的鮮血和烈火淋漓在他面前燃燒在他面前,要不然他為什麼下意識地哆嗦起來?哥、嫂子,快想個辦法吧!爺爺軟軟地癱在一把椅子上。

    大奶奶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他,說:“老三,甭着急,先吃點草壓壓驚。

    ”她遞給爺爺一束焦黃的茅草,也順便遞給大爺爺一束。

    兄弟二人咀嚼着茅草,神色漸漸安定。

    大爺爺咳嗽一聲,問:她娘怎麼樣?爺爺說:已經死了。

    大奶奶說:果然是個讨債的。

    大爺爺沉吟着:時代畢竟不同了,過去的酷刑不能再用。

    罷罷罷,怎麼着也是條性命,我看,找塊被單子,裹上二十塊錢,扔到紅色沼澤邊緣那個蟲巴蠟廟前,興許有不嫌的撿了她去。

    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爺爺求救似的看着大奶奶,大奶奶說:老三,就照着你哥說的去辦吧,想來想去,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爺爺抱着二姑姑,越過圍子牆,進入村南那遼闊無邊的原野,擡眼望見半人高的黃草一浪逐一浪地滾到遙遠裡去,間或有狐狸和野狗在草間閃現身影。

    秋雁聲聲,金風飒爽,正是農曆八月中的時令。

     一條灰白的道路延伸到紅色沼澤附近。

    爺爺沿路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