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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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蓋前,眼裡含着晶瑩的淚花,嘴裡高誦着專為你寫的(其實是從書上抄的)、獻給你的愛情詩:我愛你呀我愛你,我的相思圍抱住了你,繞着你開花,繞着你發芽,我多麼想擁抱你,就象擁抱我的親娘……他今天晚上把這首詩對着你念,那天晚上,他把同一首詩對着另一個女人念:我愛你呀我愛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聲說。

     老大娘,女人不可怕嗎?女人就不虛僞了嗎?她同樣虛僞,她嘴裡說着:我愛你,我是你的;心裡想着明天上午八點與另一個男人相會。

    人類是醜惡無比的東西,人們涮着羊羔肉,穿着羊羔皮,編造着‘狼與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麼東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說成兇殘、惡毒,人吃了羊羔肉卻打着噴香的嗝給不懂事的孩童講述美麗溫柔的小羊羔羔的故事,人是些什麼東西?人的同情心是極端虛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還不是為了讓小羊羔羔快快長大,快快繁殖,為他提供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結果是,被同情者變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說人是什麼東西? 我們去非洲吧!你堅定地說,從今之後,我隻愛你一個人! 不,我要回家鄉去消滅蝗蟲! 不,我們去非洲,那裡有斑馬。

     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涔涔,她到底是被車撞了。

    我祈望着你痊愈,哪怕瘸一條腿,也比死去好得多。

    你去動物園看過斑馬嗎?斑馬和驢交配生出來的是駱駝。

    你神昏谵語了。

    生在中國想着非洲,你才神昏谵語呢! 幹巴,你怎麼老是白日做夢,是不是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媽在我的背上猛擊一掌,憤憤地說。

     我晃動着腦袋,想甩掉夢魇帶給我的眩暈。

    太陽高挂中天,頭皮上是火辣辣地疼痛。

     九老媽絮絮叨叨地說着:男人們都是些瘋子,我說的是吃草家族裡的男人,你看看你四老爺,看看你九老爺,看看你自己! 九老爺提着他的貓頭鷹,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徘徊着,嘴裡一直在唱着那些呼喚魔鬼的咒語,貓頭鷹節奏分明地把一聲聲怪叫插進九老爺浩浩蕩蕩的歌唱聲中,恰如漫長道路上标志裡程的石碑。

    貓頭鷹的作息時間已經颠倒過來了,果然是“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四老爺倚在臭杞樹籬笆上曬太陽,他的骨頭縫裡冒出的涼氣使他直着勁哆嗦。

    隻怕是日啖人參三百支,也難治愈四老爺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蟲的解放軍已經吹号收兵,蝗蟲研究所的男女學者們也回到帳篷附近去埋鍋造飯,街上的蝗蟲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變成了暗紅色,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動,四老爺身上爬滿蝗蟲,象一個生滿芽苗的大玉米,隻有他的眼睛還從蝗蟲的縫隙裡閃爍出寒冷的光芒。

    村裡的人全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龐大的食草家族好象隻剩下我們幾個活物,但我記得我是有妻子有兒子的,我還為兒子買了幾盒蔥味餅幹,母親父親也是健在着的,還有五老媽、六老媽、十八叔、十八嬸,衆多的衆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孫,他們都是存在過的,也永遠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蟲過去之後,我一定能看到他們集合在村頭的空地上,象發瘋一樣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這場舞蹈,到那時候,九老爺銅籠中的貓頭鷹一定會說一口流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話,肉麻而動人,象國民黨廣播電台播音員小姐的腔調。

     我不去管一直象個巫婆一樣在我耳邊念咒語的九老媽,也不回顧僵硬的四老爺和瘋子般的九老爺,徑自出村往東行,沿着當年四老媽騎驢走過的道路。

     忍受着蝗蟲遍體爬動的奇癢,人們還是集中起精力,觀看着頸挂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媽,心裡都醞釀着惡毒而恐怖的情緒,盡管人們事先說了四老媽私通锔鍋匠被休棄的醜聞,但四老媽騎驢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氣焰洶洶沖祭壇的高貴姿态卻把他們心中對蕩婦的鄙視掃蕩得幹幹淨淨,人們甚至把對蕩婦的鄙視轉移到臉色灰白的四老爺身上,完全正确,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嚴酷無情的子孫,站在審判祖宗的席位上,盡管手下就擺着嚴斥背着丈夫通奸的信條,這信條甚至如同血液在每個目不識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在以獸性為基礎的道德和以人性為基礎的感情面前,天平發生了傾斜,我無法宣判四老媽的罪行,在這個世界上,幾千年如一日,還是男人比女人壞。

    大家自動地閃開道路,看着那頭神經錯亂的毛驢象一股俏皮的小旋風,呼嘯而過。

    九老爺虛攬着缰繩頭,跟在驢腚後奔跑,我尾随着九老爺和毛驢的夢一般的幻影,追着四老媽的撲鼻馨香,漸漸遠離了喧鬧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