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是這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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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米飯泡好味道的冬菜肉片湯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麼公共場所時,我所留意的不是大衆注意的熱鬧中心,卻隻注意那些别人不愛注意的看客舉動。

     我喜歡看别人演劇式的應酬,很頑固的争論,以至于各不相下相打相罵。

    這些解除我無聊抑郁的作用,比之花五角八角錢始能入場的電影場還更有效。

    見别人因應付環境,對常不相同的對方特别裝一副臉嘴向之言笑,而對方也裝着注意,了解,同情,親密,熱心,種種面目,以圖達到诓騙目的;我以為人生的劇場,演劇的人,比台上背劇本的玩意事,不單是徹底許多,也藝術化許多了。

     這時,第三個位子上,來賓席一個中年胖子先生說道: “我打許多電話,沒聽見接。

    我想莫非電話壞了吧?以後又聽到你櫃上說,才知是早出來了。

    ” “是是,早就出門了。

    先本想早點來看看運動會、展覽會,誰知道一出門就碰到一位同學,才知今天學校須把應考的課業理清,從十點一直搞到十二點,幸而完了,趕忙動身來——” 兩個的話,都有點長沙、湘潭混合語氣。

    若非長沙伢俐,說來也不會如此親切的!說話的态度,能幫助人與人的相互親近,真是至确之事。

    如果把這些話用鎮筸苗子腔來說,不但失了原來婉柔的意味。

    或且莽撞到使人不耐了。

     “那是十二點動身了。

    ”胖子主人看看手表,“兩點半,到此真算快!” “今天是坐汽車來的,所以還不慢。

    ” 我才想起,難怪隻聽到剛才宮門那邊,咯咯咯咯的号筒聲!大概胖子也記起适間大衆為咯咯咯咯一齊掉過頭去,招待員趕即把禮帽端整迎上前去的情形了。

     “喔,汽車,同誰?”這“同誰”的語氣,其實對胖子已有了點不恭,正如看不起客人,量想客人不能單雇汽車,縱坐車也必搭順水船而來。

     “不,不,我坐電車到西直門,從西直門乘汽車到——”客的答語,使我失笑。

     “到萬壽山,從萬壽山再坐洋車到此吧。

    ” 主人為客補足了客所欲言而主人不必聽的話。

    我以為兩人無論如何總會有一陣沉默了,誰知年青的客人又就此翻了一個面: “是,是,汽車到了萬壽山就不再動了。

    說來奇怪,碰巧得很!我從西直門電車跳下,一出西直門一部汽車就正待跑路的樣子,車子已在尾巴上冒了煙,我找了一個空位坐下後,不等在我後來的人上車,就咯登咯登開行了。

    路上也不停,一直就到萬壽山。

    五十枚叫了一部洋車,很快的拉到這來——五十枚不貴吧?” 主人如何去答複這問話,可惜為群衆巴掌聲吞沒了。

     大家對于學生們用一根竹篙子跳高的本領稱贊異常。

    有兩人很有把握似的說,如此本領,跳院門的高牆已綽綽有餘;那不知趣的另兩個,則又說還差得,牆至少要比那竹篙高三尺。

    幸好大家對這事也不過于認真,不然,就非把學生喊來,要他扛一根竹竿試在院門前跳一下不可了。

     說跳得過的就是那兩位主客,客又說前次華東運動會時,所見跳高的選手也不過如斯。

    客的話從氣派上看來,雖保留了點長沙人誇大風味,然這似乎也無害于賓主間友情。

     “老劉,老劉,你客來了吧?”不知是誰個在後排問。

     胖子姓劉是一定了。

    我見到他笑了一忽兒,用手略指指客人,一面回過頭去說,“哪哪,這不是嗎?”所謂客者,聽那邊問詢胖子,才記起把帽子從頭上抓下來,同時将頭略扭,預備介紹時問貴姓台甫。

     光光的頭發,向後梳去。

    有陣微風過時,我那一排坐的人,大概都能嗅到一點玫瑰油淡淡香氣。

     實際上今天受恩惠的,是幾個賣柿子的鄉下人。

    他們比我們來得還早,八點鐘以前就從門頭村一帶擔柿子來做生意了。

    幾個用筐子裝柿的,比用青布包單提來的還多賣了點香蕉糖之類。

    賣落花生的,則分幹濕兩種。

    到晚上,他們的貨物,多變成雙銅元躲進身邊的麻布口袋裡去了,他們希望每年能遇到院中多有那麼幾次會,似乎比普通看熱鬧的人也來的更懇切一點。

    貨物賣完,不知什麼時候就收拾擔子回去了。

     當落日沉到山後,日腳殘影很快的從大操坪爬過卧佛寺山頭了。

    天上已蒸出了些淡淡桃紅色雲彩。

    我随到散亂的隊伍擠進大門時,見到一個幼稚生為柿皮滑滾到地上,爛起臉牽着保姆的手擠到我的前面去了。

    我腳下的花生殼,踹來也軟軟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