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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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光大戲院的門口。

    上一場還沒散,戲院門裡門外擠滿了人。

    而且這些人大都手裡有票子。

    兩位太太站在馬路旁邊望着那戲院門口皺眉頭。

    就是那勇敢的男孩子(他在學校裡"打強盜山"是出名勇敢的),也把疑問的眼光看着我的面孔。

    “就近還有幾家影戲院,也許不很擠。

    "我這樣說着,征求夥伴們的同意。

    但是假使片子不好呢?大些的孩子,一個很像大人的女孩子,眼光裡有了這樣的遲疑。

    "不管它!反正我們是來趁熱鬧的。

    借電影院坐坐,混到一點多鐘,好到泥城橋一帶去看兜喜神方的時髦女人。

    "又是我的意見。

    然而兩個孩子大大反對。

    不過這一回,他們是少數了,而且他們又怕多延捱了時間,“兩頭勿着實",于是隻好跟着我走。

    到了北京大戲院。

    照樣密密的人層。

    而且似乎比新光大戲院的現象更加洶洶然可畏。

    轉到那新開幕的金城。

    隔着馬路一望,我們中間那位男孩子先叫起"好了"來了。

    走到戲院門口,我們都忍不住一股的高興。

    這戲院還是"平時狀态"。

    但是,一問,可糟了!原來這金城大戲院沒有"大年夜"的,夜戲就隻九點半那一場,此時已經閉幕。

    看表上是十一點差十分。

    “到哪裡去好呢?”——大家臉上又是這個問号了。

    也許新光今夜最後一場是十一點半開映罷?那麼,還趕得及。

    新光近!真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定要看影戲。

    孩子們是當真要看的,而我們三個大人呢,還是想借此混過一兩個鐘點,預備看看"大年夜"的上海後半夜的風光而已。

    然而又到了新光了。

    十一點正,前場還沒散,門裡門外依然擠滿了人,也許多了些。

    這次我們是奮勇進攻了。

    五個人是一個長蛇陣。

    好容易擠了進去,望得見賣票處了,忽然又有些紳士太太們卻往外邊擠;一面喊着:“票子賣完了。

    賣完了!"我疑心這是騙人的。

    為什麼戲院當局不挂"客滿"的牌子?我不能再"紳士氣"了。

    我擠開了幾位攔路的時髦女郎,直到賣票處前面,我們的長蛇陣也中斷了。

    賣票員隻對我搖手。

    好容易又擠了出來,到得馬路上時,我忍不住歎口氣說:“雖然大年夜不在××街的小小南貨店裡,可确是在每家影戲院裡!"以後我們的行程是四馬路了。

    意外地不是"大年夜"樣的,也沒看見多少豔妝的野雞之類。

    "掼炮"聲音更少。

    兩個孩子是非常掃興了。

    于是"打嗎啡針":每人三個氣球。

    我們最後的希望是看看南京路上有沒有封起的怪相"瞎眼睛"。

    然而也沒有。

    十二點光景擠進了南京路的虹廟。

    這是我的主張。

    可是逛過了浴佛節的靜安寺的兩個孩子大大不滿意。

    “沒有靜安寺那樣大",是他們的批評。

    他們怎麼會知道我是出來找"大年夜"的,而"大年夜"确也是在這座廟裡!後來我知道過不了年關的商店有五百多家。

    債權人請法院去封門。

    要是一封,那未免有礙"大上海"的觀瞻,所以法院倒做了和事老。

    然而調解也等不及,幹脆關上大門貼出"清理帳目"的譜子也就有二百幾十家了。

    南京路上有一家六十多年的老店也是其中之一。

    “你猜猜。

    南京路的鋪子有幾家是賺錢的?——哈哈,說是隻有兩家半!那兩家是三陽南貨店和五芳齋糕餅點心店。

    那半家呢,聽說是冠生園。

    "回家的路上碰見一位鄉親,他這樣對我說。

    鄉親這番話,我怎麼能夠不相信?并且我敢斷定複雜的“大上海"市面無論怎樣"不景氣",但有幾項生意是不受影響的,例如我們剛去随喜了來的虹廟。

    并且我又确實知道滬西①大佛寺的大小廳堂乃至"方丈室"早已被施主們排日定完;這半年裡頭,想在那大佛寺裡"做道場",簡直非有大面子不行的!①随喜佛教用語。

    遊覽寺院的意思。

    到家的時候,裡内一個廣東人家正放鞭炮,那是很長的一串,挑在竹竿上。

    我們站在裡門口看去,隻見一條火龍,漸縮漸短。

    等放過了我們走進去,依舊是冷清清的弄堂,不過滿地碎紅,堆得有寸許厚。

    1934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