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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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從席子上擡起頭來,或者一個模糊的身體坐起來,睡眼朦胧地聽一會兒,又躺下去,重新湊進箱子、汽管、通風筒那些波濤起伏般的亂東西堆裡去了。

    他知道這群虔信的蠢貨不大懂事,還不能明白那個怪聲響的意義。

    在他們眼裡,鐵闆做的大船,白臉孔的海員,他們在大船上所聞所見的,總之,船上一切東西都是同樣生疏的。

    他們非常信得過,以為絕不會有危險,正好像他們永遠不能了解這些東西。

    那時他忽然想幸虧是這樣子。

    這種念頭真是太可怕了。

     “你們得記住他也正同處在他那種地位的任何人一樣,十分相信那條船随時都有沉下的危險;那些凸出來的、鐵鏽侵蝕的鐵闆雖然擋着大海,可是好比一條根基已壞的堤壩,終于突然的抵不住了,就放進來一陣洶湧的怒潮。

    他站着不動,望着這些橫着的軀體,可說是一個曉得了自己命運的死囚看到默默無聲的已死伴侶。

    他們可算是‘已經死去了’!絕不能得救的!救生船也許足夠他們一半人用,可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好像值不得去開口,值不得去動手動腳。

    也許他還沒有喊出三個字或者走上三步,自己已經在波濤中跳着了,人們拼命的奮鬥已經把大海攪成難看的白沫了,到處是苦楚的呼救聲。

    真是沒有辦法。

    他能夠十分明白地幻想出眼前快發生的事情;他分毫不動,站在艙口,手提着燈,心裡已經看清那場慘事的始末了——連極細微的折磨人的細節都沒有忽略。

    我想當他對我說出這些他不能向法庭說的話,他心裡必定又看了一遍那場慘事的始末。

     “‘我看得很明白,正同我現在看見你一樣,我不能夠幹什麼。

    我的四肢仿佛一點氣力也沒有了,我想我很可以就站在那兒,等候着,我想也不會有多少時候……’汽笛忽然不響了。

    他說,那個聲音雖然叫他精神錯亂,可是寂寞立刻叫他悶得難堪了。

     “‘我想我會先悶得出不了氣,然後才淹死。

    ’他說。

     “他聲明他沒有打算救他自己的命。

    他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忽然消失,忽然重現的,是八百人、七條救生船,八百人、七條救生船。

     “‘好像有人在我腦子裡大聲說話,’他有點發狂的樣子說道,‘八百人,七條救生船——時間又來不及,你試想一想。

    ’他全身靠着桌面,臉對着我,我隻好設法避開他的眼鋒。

    ‘你以為我怕死嗎?’他用一種兇猛的低聲問我。

    他把張開的手砰的一聲打到桌面,咖啡杯子都跳起來了。

    ‘我肯發誓我不怕——我不怕……天呀——我絕對不怕!’他把身子拉直,雙手橫叉着,他的下巴垂到胸前。

     “杯盤相碰的低聲從高窗子隐隐傳到我們耳裡。

    忽然來了一陣談笑聲,幾個人興高采烈地走到長廊上。

    他們笑哈哈談起開羅地方的驢子。

    一個紅臉兒、昂步走着的踏遍世界的人正在嘲笑一個灰白色臉孔、輕輕走着、樣子很焦急的長腿少年,說他在市場裡買東西上當了。

    ‘不,的确沒有——你想我受騙到那樣地步嗎?’他十分嚴肅、十分認真地追問着。

    這一隊人走開了,陸續坐到椅子上;接着火柴閃出光芒,照見連表情的影子都沒有的臉兒同白襯衫前部的平滑光面,一秒鐘之内光芒又消滅了;于是狼吞虎咽裡雜着閑談的嗡嗡聲,我聽着覺得很荒謬,好像跟我隔得無限遠了。

     “‘有些水手睡在一号艙口,我伸手就可以摸到。

    ’吉姆說。

     “你們要曉得那條船采用熱帶水手守夜的辦法,船上所有的水手都去睡個通夜,舵工同守望者接班時有人來叫喚。

    吉姆很想抓着身旁本地水手的肩膀,把他推醒,但是他也沒有幹。

    他的手臂好像給什麼東西捏着了,垂在兩旁,舉不起來。

    他不是害怕——啊,不是!光是舉不起來——此外沒有别的。

    他也許不怕死,但是我要告訴你們,他怕的是突然的騷亂。

    他那個該死的想象替他描摹出大家驚慌時的種種恐怖,比如互相踐踏着望前沖去,可憐的哀号,打翻了的救生船——他曾經聽到的水上遇險時一切可怕的情境。

    他也許肯死去,但是我想他大概要安安靜靜死去,沒有增加了什麼别的恐怖,好像在一種恬适的失魂裡長逝了。

    某種程度的不怕毀滅并不是什麼特别稀罕的事,可是你很少遇見一個人,他的靈魂披上了‘決心’這副刀火不能穿的盔甲,雖然拼到一場明知終久必敗的奮鬥,還肯一直周旋到底。

    通常人們在希望漸漸消沉的時候,求安靜的心就漸漸強起來了,弄得末了連生的意志都被壓倒了。

    我們裡面誰沒有看見過或者自己感覺過這種情緒——這種極疲倦的心境,這種深覺努力的無用,這種渴望休息的希冀?跟不講道理的大力搏鬥過的人們最懂得這種滋味——大船破了,在救生船裡漂流着的人們,沙漠上迷路的步行者,以及跟無知無識的自然力或者群衆的盲目獸性決鬥的人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