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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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複雜事情,而且還帶了一個特色,那是一個看不見的、住在裡面指揮一切的毀滅之神,像個可惡身體裡的兇鬼。

    他急欲把這一點說清。

    這不是一件通常的事情,裡面個個細節都是極重要的,幸好他全能記得。

    他想老說下去,為着真理的緣故,也許是為着自己的緣故。

    他這樣有把握地叙述一切經過,他的心卻在這一圈密密圍着的事實裡兜圈子,那些事實從他四面湧來,把他同其餘人們隔斷了。

    他好像是隻給人家囚在高高木橛子編成的圍欄裡面的野獸,黑夜裡什麼也瞧不見,到處沖撞,想找一個弱點,一個罅隙,一個可以攀上去的地方,一個可以擠出去偷跑的門路。

    這種可怕的煩雜心緒使他說話有時躊躇一下…… “船主老在望台上走來走去;樣子還冷靜,不過他摔了好幾次;有一回我向他說話,他竟一直沖撞過來,好像兩隻眼睛已經完全瞎了。

    他對我問的話沒有具體的答複。

    他低聲向自己說話,我隻聽到幾個字,有些像‘倒黴的蒸氣’、‘地獄裡的蒸氣’——總之是一些關于蒸氣的話。

    我想……” 他說到不相幹的話了;一句诘問打斷了他的話頭,好像使他哪裡疼了一下,他覺得失望極了,疲累極了。

    他正要說到那一件事,他正要說到那一件事——現在給人家這樣殘酷地打斷,他隻好答是同不是。

    他簡簡單單忠實地答道:“是的,我私自逃生了。

    ”他面孔漂亮,體格壯偉,年青的眼睛有些黯淡,兩邊肩膀直着露出證人席外面,那時他的靈魂卻在裡面苦痛得扭成一團。

    他又答了一句極無聊的诘問,就等候着。

    他的嘴幹燥得一點味道也沒有,好像吃了灰塵,後來又覺得鹹苦,好像喝了海水。

    他抹了一抹潮濕的額頭,潤了一潤幹燥的嘴唇,好似有一股冷水從背上澆下。

    那位軀體龐大的顧問落下眼皮,不留意的樣子,悲哀地、無聲地敲着吸墨水的那個墊子;另一位顧問呢,太陽曬黑了的雙手緊握着放在面前,兩隻眼睛從手上望出來,好像發出慈愛的光輝;庭長身體稍微向前傾斜,慘淡的臉接近花朵,然後頭向椅子靠手垂下,手掌托着額頭。

    風扇的風盤旋下來,吹到人們臉上,吹到用大幅布圈着身子的、臉色棕黑的本地人身上,吹到坐在一起、熱得難受、穿件合身得像他的外皮的制服、膝蓋上放頂拿破侖式的白帽的歐洲人身上。

    沿着四牆有許多法警,白色的長制服扣得很緊,圍着一條紅腰帶,系着一條紅頭巾,打着光腳飛快地溜來溜去,同鬼一樣沒有聲響,同獵狗一樣機警。

     吉姆的眼睛在答話中間有時向四處張望,看見了一個獨自坐在一處的白種人,臉上現出疲倦的神氣,像愁雲蓋着也似的,但是這個人恬靜的眼睛卻是清朗地、有趣味地直望着。

    吉姆又答了一句話,很想喊道:“這種盤問有什麼用處,這有什麼用處!”他輕輕用鞋底叩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從許多人頭上望過去。

    他跟那個白種人直目相視了,跟他對看的那副眼睛不像别人那樣呆望着,卻是含有明白的意志的。

    在兩次诘問中間,吉姆出神得居然有閑工夫可以私自想一下。

    他這樣想:這個漢子看着我,好像他能夠看出我肩膀後面的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

    他從前見過這個人——也許是在街上。

    他相信他從來沒有同他談過話。

    他沒有同人們說話已經有幾天了,有好幾天了,隻對着自己做靜默的、不連貫的、沒完沒了的談話,像監牢裡的囚人或者曠野中迷路的一個行路人。

    此刻他在回答一些不相幹的話,雖然這些诘問是有一個目的的。

    他懷疑這一生裡他會不會再痛快地說話。

    他自己這個誠實的報告更堅定了他那個沉思過很久的信仰,語言此後對于他是沒有用的了。

    坐在那兒的那個人好像懂得這個使他絕望的困難。

    吉姆望着他,然後堅決地回過頭來,像同人作了永别一樣。

     此後,馬羅在世界各處偏僻的地方,常常願意記起吉姆來,把他的事情詳詳細細、從頭到尾講出來給人們聽。

     他細述這段長故事,也許是在大家用過晚餐的時候。

    涼台讓不動的枝葉密密遮住,還有香花點綴着,蒼茫的暮色裡隻見到幾點燃着的雪茄頭的火光。

    每張長藤椅上安置了一個傾耳細聽的人。

    有時一點紅光猝然動一下,火光展開,照出一個疲累的手指,極安閑的臉盤的一部分,或者射出一道紅光,照到平靜的額頭底下一雙在凝神沉思的眼睛裡。

    馬羅一開口說這個長故事,他那個靜躺着的軀體就一動不動了,好像他的精神已飛回到過去的時光裡了,好像過去的時光借他的嘴唇說出了下面這許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