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關燈
樣呢。

    這時他的隊員已開了電燈,燈光照亮全室,各處不見敵軍團長的蹤影,單見後窗開了一扇,梁隊長推開後窗向樓下一看,下面正在進行緊張的搏鬥。

     原來關敬陶是個狡猾頑強并有戰鬥經驗的人,看到梁隊長來的兇猛,趁舉手閉燈之際,先投出桌上的馬蹄表,然後推開身旁窗戶,躍身竄出窗外,握住樓梯木欄杆,使個千斤墜從高空出溜下來。

    樓下有路燈照明,他的雙腳剛剛挨地,被山猴子張小山發現了。

    張小山看到關敬陶身着将校呢軍裝,知道是這次作戰獵物中的主要人物,一時喜出望外,心想:這隻煮熟的肥鴨,竟從天空為我掉下來,活該我露臉。

    他見對方是赤手空拳,趁他立腳未穩便飛快朝他撲過去,想用個狗熊掰棒子的拳術打倒他,不料這個棒子并不好掰,在他挨近身時,關敬陶用力向外一搡,山猴子站腳不住,倒退三步,栽了個屁股墩;二組另一個隊員接着撲過去,關敬陶上面閃身下使絆腳,又把撲來的對手摔了個大筋鬥。

    經過樓上樓下的兩次交鋒,關敬陶膽量壯了:你們的本領也不過如此。

    角鬥是在自己的司令部,對方又專打啞巴仗不敢開槍,明明是力量單薄,怕驚動了鄰近友軍。

    不怕!離傳令兵的房舍不到十公尺,隻要進入傳令兵的房間,不用說那裡有個戰鬥班,就是剩一個人,隻要抄起一支步槍,管叫來人讨不出公道去。

    他抓住眼前對手被打退的機會,将身形迅速隐蔽在黑暗的牆角,背靠住牆,橫步移動,移動了兩三米,他責備自己太膽怯了,“來這麼幾個土八路,你竟這樣膽小,虧你還受過岡村司令的嘉獎呢!”他一激動,想挺身明處筆直躍到傳令室,正在這時,他的胳臂被黑暗裡伸來的手握住了。

    他吃驚之餘乘勢反攥住對手的胳臂,對手在他的感覺中倒是筋骨粗壯,但他一經用力,對方竟象綿羊般地順從着被他擄過來。

    在這一瞬間,關敬陶的膽量更壯了,他既得意又驕縱: “敢搏鬥嗎?我在軍官學校練過武術呵,你們共産軍還不是徒具虛名……”他正陶醉在這種自豪中,被他牽過來的“綿羊”突然變成“猛虎”,猛虎探出雙手象兩把大鉗子,上邊擰手,下邊鉗腿,用一種特有的捆豬本領,将關敬陶打倒在地。

     “等的就是你!”韓燕來捉住僞團長,發出低沉而又短促的喜悅聲。

     梁隊長率隊下樓的工夫,關敬陶已被捆好了。

    他們圍攻獨立房屋,要傳令班趕快繳槍投降,傳令兵們看到團長被俘,早已驚慌失措,完全喪失了鬥志,即使關敬陶不下停止抵抗的命令,他們也會很快就當俘虜,料不到在這個當兒,關敬陶竟然厲聲喊起來: “弟兄們!他們是少數土匪,沒戰鬥力,打響婁,他們一個也跑不脫!” “團長你怎麼辦?”傳令兵中有人問。

     “不要管我,你們盡管開槍!” “好你個鐵蓋漢奸!”膘子話到手随,狠狠地抽了關敬陶個嘴巴,要是膘子不受傷,這一下管保把關敬陶打個鼻青臉腫。

    可是三分鐘前膘子是受了傷了,關敬陶投出的那隻馬蹄表,正好擊中他的前胸,粉碎的玻璃,紮的他胸脯幾處出血,他恨上加仇才動手打他的。

     傳令兵果然開槍抵抗了,子彈在深夜唿哨,聲音格外焦亮。

    梁隊長生怕喪失時間,不敢戀戰,便下命令先叫二組押俘虜撤出僞司令部,他想按照計劃帶一組去燒倉庫,然後與封鎖橋頭的三組會合。

    剛撤出僞司令部大院不遠,火磨方面敵人八連出來增援,梁隊長見勢不好,臨時放棄燒倉庫的計劃,三個組同時擁到橋頭,滾着疙瘩撤出去。

    
武工隊帶着一群俘虜,勝利地回到了八裡莊。

     靠近老幹娘家小院前面的樹林裡,梁隊長派人看好俘虜。

    他帶上敵軍工作幹事去找金環和楊曉冬。

    他們臨時開會讨論了分别處理俘虜的辦法。

     梁隊長同敵工幹事回去,把連同關敬陶在内的二十五名俘虜叫到跟前,分别作了簡要的談話。

    對那些賊眉鼠眼的家夥,簡單地問個姓名職務,就派人重新綁好拉到樹林裡排隊,其他老實忠厚的對象,偷偷地逐個挑揀出來。

     膘子首先帶着關敬陶進入老幹娘的小院,見外屋裡金環正在點火燒水,他直接把俘虜送往東間裡,他說:“你蹲下吧!共産黨八路軍優待俘虜,不殺頭,不記仇——要是記仇的話我就把你打發到老家啦。

    象你這号人,腦子裡的油泥太厚,非改造思想不結!”他放下他扭頭向外走,快到門口,又回頭說:“西間裡的房東早睡覺了,不許你吵嚷,老實在這兒蹲一會兒,我找俺們政委跟你談話。

    ”膘子響着沉重的腳步聲到戶外去了。

     關敬陶正遲疑間,看見門簾啟處,有一位身着銀灰色夾衣褲、身材适中、顔面俊麗、眼神有些憂郁的女人踱進來,他估計她是這個家庭的主婦,曾經是他管轄内的居民,但他很慎重,試探着說:“大姐!我渴的很,能給點水嗎?” 她沒答言,從外屋端來一碗開水。

    看到他被倒剪雙手,端着水碗送到他的唇邊。

     關敬陶這時頻頻搖頭謝絕了喝水,他擺出受難求憐的相兒,小聲懇求說:“大姐!能救救我嗎?”見對方沒吭氣,他想起錢能通神,立刻許願說:“救了我,三天之内,準給你送兩千塊老頭票來!” 她淡淡地回答說:“我不希罕錢,這年頭有錢也保不住,不叫鬼子搶走,也得叫你們治安軍搜了去。

    ” “大姐,不要錢,随便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說,你可快說呀?” “我要,我要一個中國人的良心,你有良心嗎?”“良心?……”關敬陶怔神看看她,忽然感到她的話可怕,他哆嗦了一下,再也不說話了。

     “我有仇呵!日本鬼子和治安軍漢奸隊,殺死我的親人。

     這些東西,統統沒良心!” “呵!敢情是這麼回事。

    ”經她這一解釋,關敬陶又産生了新的希望。

    “大姐!他們是壞人,至于我,我是有良心的人呀!” “你有良心嗎?我們要的就是你這顆良心!”随着說話,楊曉冬包着白色毛巾走進屋來。

    聽到這位進屋就說話的人自稱是遊擊隊政委,關敬陶一時吓的心驚膽戰,頭發根子發乍,後脊骨直冒冷氣,他這才斷定連這位喬裝的婦女,都是清一色的八路軍。

    回憶着他們剛才的話,心中暗道:莫非真象人們傳說的——叫八路軍逮了去摘心剜膽,他十分警惕地審視了政委一眼,政委服裝怪樸素,态度很溫和,舉止挺斯文,實在象位既有修養又富學識的人。

    他正在揣測中,政委開口了:“我們對你很清楚。

    你雖造下罪惡,在僞軍官中比較起來,還多少有點正義感。

    如果你能用行為補救你的罪過,人民還可以不究既往。

    現在,你既敢自稱有良心,你要拿出良心來回答我的問話。

    我問你:日本顧問、僞省長吳贊東、漢奸司令高大成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你說!” “我憑天良說話,他們都是壞人!” “我再問你,共産黨八路軍所作所為的一切,是為私利還是為老百姓?” 起初,他對這問題不肯表示态度,後來終于點了點頭。

    “好!”楊政委上前替他解開繩索。

    “你請坐,我們開誠布公地談談。

    這幾年,你賣身侍奉敵人,作了很大罪孽,我們完全有權利代表祖國懲罰你。

    但你在敵人方面還不是很壞的,又開始承認了起碼的真理,憑這一條,我們信任你,放你回去。

    希望你不要忘掉自己的話,真正作個有良心的中國人。

    現在我代表共産黨,寬大你這一次,好,你可以走啦!” 關敬陶懵了,迷惑地瞧了瞧這位遊擊隊的政委,又轉身望了望金環,象做了一場大夢之後突然醒來,他活動了一下手腳,站起來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快到門口,他又遲疑地回過頭來。

    “呵!這是真的。

    ”看了楊曉冬他們的臉色,他給自己内心的問号做了肯定的答複,怯生生地走出門去。

     楊曉冬處理完了關敬陶,去研究武工隊跳圈子的路線;把釋放俘虜的問題都交給了金環處理。

     第二個進來的叫趙黑鍋,是僞司令部的一個老夥夫。

    金環問到他的家世時,他說他是個無依無靠的孤老頭子,就為了不挨餓,他才給敵人做飯,他的老伴和獨生女孩,在省城淪陷的那年,被鬼子的飛機炸死了。

    金環聽到他的不幸遭遇,便說她的男人也被鬼子殺啦(是真的),唯一的男孩又叫僞軍槍挑啦(這是假的)。

    斷腸人對斷腸人,說着說着兩個人都哭了。

    沒有多大阻力,她完全說服了趙黑鍋。

    他發誓說:“隻要我能安全回去,準能幫助共産黨幹點事,這不光是給救命人報恩,也是為自己的骨肉報仇。

    ”趙黑鍋懷着激動的心情被隊員送出了八裡莊。

    最後進來的年輕小夥兒名叫湯二狗。

    這孩子才十七歲,十五歲上就跟關敬陶當傳令兵。

    别看這小夥子年輕,他有個乜大膽,打仗是把好手。

    多麼緊張的情況下,也能把關敬陶的命令送到需要的地方;他又好賭貪玩,這次就是在夜裡跑到警衛排壓牌九的工夫被俘來的。

     金環問到湯二狗的生活,他先是害怕不敢講,經過多種啟發,才說出了他從小沒爹沒娘當流浪兒的痛苦經曆。

    金環是熱情人,特别同情别人的苦難,她含着眼淚聽完他的話,問他爹娘在社會上是什麼身份,一個流浪孤兒是在給誰賣命?問他代表勞苦大衆利益的共産黨是不是他的真正敵人?對于這些問題,湯二狗一個也沒法回答,看光景似乎有了些覺悟;金環很好地安慰他,給他吃的喝的,答應送他回去,并把袋裡的零錢統統掏給他。

     湯二狗多少年來沒有被人撫愛過,他所有接觸過的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被他欺侮的,另一類是人家欺侮他的。

    他從來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和親人。

    在他記憶中除了死去的母親,再沒有第二個人同情他疼愛他。

    今天夜裡,他糊裡糊塗地當了俘虜,當時,想抵抗沒武器,想逃跑沒機會。

    在樹林子裡把他單獨挑出來的工夫,他心裡異常恐怖,自覺着是團長的傳令兵,跟一般僞軍不一樣,既被挑出來,不是槍斃就是活埋,當時想,死了倒省事,活着還麻煩哩。

    哪料想,生活是這樣變化多端,從死到生,從恐懼到溫暖,主宰他命運的是這位拿出真誠含着眼淚相對待他的女主人。

    女主人在他眼裡是救命的菩薩,真理的化身,再生的父母。

    他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感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咕咚一聲雙膝脆下,朝着金環叩頭叫了聲娘,多年沒掉過的眼淚,串珠般地滴落下來。

     金環雙手把他攙起,絲毫不遲疑、痛痛快快地認他作幹兒子,進一步的撫慰勸勉了他一番後,就親自把他送出八裡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