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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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環不在,他焦急了,剛轉過身要下樓,與走上樓來的銀環碰了對面。

     “你幹麼去啦?”他争取主動講話,并沒掩飾住内心的驚虛。

     “先問你自己!你是幹麼去啦!” “我告訴過你——給朋友打個電話。

    ” “說老實話!” “是,是真的。

    ”他嘴裡肯定着,表情極不自然。

    看到銀環臉上充滿了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怒氣,知道他幹的勾當被她聽見了。

    起初,他張皇失措無地自容,楞了一會兒,他的膽量壯了,小核桃眼裡映着兩個燃燒的紅點,表示了一不作二不休的決心。

     “先請進來。

    我統統告訴你。

    ”他伸出一隻手讓對方,對方進屋了,他用全身堵住門。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高自萍把腦袋掖在腰裡啦。

    我已經作了共産黨所不容許作的事。

    但我從沒有害你的心思。

    我什麼時候也表示願意同你生活在一起,可有一宗,要你在生活上來個一百八十度……” “别咬文嚼字,直截了當的,澄清你的意思。

    ” “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什麼要澄清的。

    特務機關裡都有咱們的點。

    要活,咱們低頭給鬼子幹點事;要死,我同你一道作屈死鬼。

    反正你我的命運是注定拴在一起啦!” “我不要聽這些,告訴我,關于楊曉冬的事。

    ”“他呀!再有半個鐘頭,他就倒在特務機關的絞刑架上啦。

     當然,他還可以走另一條道路……” “是你出賣了他?”她站起來打斷他的話。

     “歸根到底,還是你先出賣的!” 這句話恰恰擊中銀環的痛處,一陣痙攣心悸,失卻了自持力量,她暈倒在藤椅上。

     高自萍知道她是一時昏厥,不會出什麼意外,反而覺得是個難得的機會,便攤開雙手撲過去摟抱住她。

     銀環在昏迷中喃喃自語着:“掩護了他的是你,斷送他的還是你。

    ”忽然感到臉頰一陣刺癢,有個濕漬漬熱烘烘帶着酸臭氣味的東西吮吸她,她驚恐地睜開眼,發現那塊讨厭的東西,正是高自萍的嘴唇。

    她憤怒了,感到站在眼前的,再不是她曾經同情與憐憫過的小高,而是人類裡的渣滓,《聖經》中的猶大,革命的叛徒,出賣同志的兇手。

    不但是從思想上,從生理上都十分厭惡他;好比睡夢中醒來突然有隻癞蛤蟆爬到赤裸的胸脯上一樣。

    她挺身站起,掄起右手,朝着一尺以外那對充血的小眼睛、那隻象是嘗到甜頭而不住啧啧作聲的赤嘴唇、那副黃蠟餅般的瘦削臉,用盡平生沒用過的全身的最大力量打下去。

    多麼猛烈又沉重的一掌呵!高自萍登時眼花缭亂,嘴角流血,滴溜溜轉了一個大圈還是痛的站立不穩,終于帶着響聲摔在地闆上。

     銀環感到仿佛身旁倒下一布袋垃圾,連看也不屑看,飛步跑下樓去。

     冷食店門口,有個騎車的來買冰棍,才要存車,銀環上去從人家手裡接過來,說了聲“我借用一下”便騎上去。

    她的右手剛要扶把,發覺整個右臂麻酥酥火辣辣的抽筋痛;她改用左手扶把蹬車,任憑車主怎樣叫喊,她一點也不理睬。

    盤據她心頭的是:用盡一切力量赢得時間。

    她計算着,隻要一刻鐘内能完成從腳下到紅關帝廟這八裡路,她可以在三點五十九分趕到目的地。

    哪怕富餘一分鐘,她一定叫他騎上這輛車脫離危險地。

    即使接着發生任何不可避免的危險,全由她一個人頂起來。

    …… 車速同她閃電般的思想一樣的飛馳。

    同一方向的車馬行人,一一被她越過,臨街的機關商店成排的向後飛倒。

    一列刀光閃閃、眼神灼灼、步伐嘎嘎的鬼子兵迎面排隊向她走來,也絲毫沒影響她騎車的速度,她飛車從隊伍旁邊掠過,她的手肘甚至碰觸了鬼子兵揮動着的手。

    兩旁行人為她這種舉動捏汗咋舌,她連一點感覺也沒有,充滿在她腦子裡的是:速度和時間。

     前面是白衣庵街了。

    再有半裡多路就要拐彎,拐過彎去有百米之遙,就是她要去的目的地。

    象賽跑的運動員接近終點時一樣,她的每個細胞都緊張了,投出全身最後最大的力氣,拚命地蹬。

    這時候,車快的簡直象飛一樣,她的眼睛發暈了,眼前的街道房舍不住地旋轉跳躍,她想閉眼又怕撞到什麼,睜大眼睛也看不清什麼,眼前的一切景色簡直是視而不見,隻有楊曉冬這一形象在她腦子裡萦繞。

    正跑中間,從迎街胡同出來了個挑水的要橫街穿行,剛剛露出一隻水桶,銀環飛車趕到了,克哧一聲撞翻水桶,連人帶車跌落下來,挑水的漢子扔下水擔,連聲向她道歉,她根本不理睬他,從泥水中爬起,又想上車,發現車撞聾了,立時跑步前進。

    剛一拐彎便清楚地看到那座廟宇,這時希望鼓舞着她,她歡喜的心花怒放了。

    努上一把力,再有十秒鐘,這不到百米的距離,就可以趕到了。

    正在這一刹那間,廟門開了,從白色高石階上擁出一群武裝特務,他們簇架着一個人,奔向廟門左側,那裡停放着一部軍用汽車。

    她正要仔細看汽車時,聽得喇叭野蠻地嚎了一聲,塵埃飛起處,汽車馳的無影無蹤了。

     銀環并沒看清被簇架者的面龐,她隻看到一個模糊的側影,即使這樣,她已完全知道這裡所發生的一切。

    幾秒鐘前她那憋足的力氣,突然一下洩盡了,别說跑,也别說走,連支持身體的力量都沒有了,一時感到天暈地轉,兩眼發黑,卟通一聲就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