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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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迎接進來。

    今天武工隊就藏在八裡莊,金環特來接楊曉冬,請他到那裡調兵遣将,處理善後工作。

     楊曉冬不肯早走,他要等待最後的敵情變化,金環是性急的人,見他這樣安閑地坐着心中十分焦躁,竟引起了牙痛複發。

    她痛的嘴裡咬着一根細柳條棍,坐又坐不定,立也立不安,一會兒看看将落的太陽,一會兒瞧瞧楊曉冬的臉色。

     楊曉冬故意不看她,自己背過臉去望着街頭,表面看來仿佛他是消磨時刻,實則他的精神也很緊張,胸膛裡滾水般的沸騰着,生怕在最後的時刻裡發生什麼意外。

    如果敵情沒有新變化,再等四個鐘頭,他和他的夥伴們将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突然伸出鐵拳,猛搗敵人的心髒,那時節會叫全城的敵僞人員驚呆,叫進入山地的敵軍喪膽,叫正在進行反“掃蕩”的邊區軍民興奮地出一口氣。

    …… 最後的情況陸續收到了。

    周伯伯回來說車站沒有增兵,小燕回來說:僞司令部周圍平靜無事。

    楊曉冬又把這些消息轉告金環,金環一口吐出哪裡的柳條棍,高興地催促說:“快走! 快走!别叫那邊人急的瞪出眼珠子來!” 楊曉冬說:“别慌,在關敬陶家布置的潛伏哨還沒回來呢!” 金環想起這個潛伏哨必是銀環,她狠歹歹地說:“什麼事情輪到她個死妮子頭上,總得磨磨蹭蹭的沒個幹淨利索勁。

    ”她剛撂下話把,銀環騎車趕來了。

    她跑的滿臉绯紅,額頭冒汗,下車後都顧不上跟姐姐打招呼,就徑直走到楊曉冬跟前沒頭沒腦地說:“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嗎?”這話問的太突然,大家都被鬧懵了。

     金環走過來搶白她說:“你說不出個青紅皂白,開口來個星期六,對!今天是星期六,明兒禮拜天,後兒禮拜一,有啥用,誰是一年級的小學生!” 銀環急的抱怨說:“我的好姐姐,你嘴下留點情。

    ”她回頭對楊曉冬說:“怎麼你們這些明白人倒糊塗了呢。

    每逢禮拜六,公務人員不是都回家嗎!我剛才從公共電話旁邊看到關太太給她愛人打電話,他們夫妻規定好今晚一塊看電影去!” “嗐!淨怨我糊塗。

    幹嗎偏選這麼個日子。

    ”楊曉冬悔恨自己久居都市,竟忘了這樣常識範圍裡的問題;要是早些意識到這種情況還可補救。

    現在太陽已落,老梁已在集合人馬,他緊皺雙眉尋思辦法。

     金環催促說:“依我看瞎子害眼,也就是這回事啦,怎麼安排的就怎麼執行;抓不住大魚,撈他把小蝦米子。

    既然興師動衆的來啦,還有打退堂鼓的?” 楊曉冬沉默片刻,從猶疑到堅決,兩隻眼睛象由暗到明的調光燈一樣漸漸閃亮了:“金環哪!我們撈把蝦子,空鬧滿手腥氣呀,不能!你立刻回去告訴梁隊長,要他按兵不動,是長是短,等我親自通知他。

    ” 七點鐘,新民電影院門前出現了關敬陶夫婦。

    關敬陶外披風衣,内着深綠色軍服,他的小巧玲珑的愛人,身着南京藍旗袍,兩人沒跟随員,并肩行進。

    銀環發現了他們,悄悄通知面壁看海報的楊曉冬。

    兩人臉上都有喜色,懷着漁夫張網的等待心情,盼望他們入場。

    不料關敬陶看到售票口有幾個買票的市民穿的很褴褛,他不肯同他們并肩購票,對他妻子說:“不看新聞加片沒關系,先遛遛。

    ”說着挽了他妻子的胳膊,轉奔正東馬路。

    頃刻之間,銀環他們的獵物消失了,兩人陷于一種失望和尴尬的境地,越等越不回來,等到忍無可忍的時候,銀環就出去朝着東馬路的天空叫喊:“電影開映羅!” 那對自視清高的夫婦,終于走了回來,女人買票後,兩人比肩緩步進場登樓,坐在樓上後排的空閑座位上。

     銀環早已暗中盯準關敬陶的座位,她同楊曉冬一再挪動,最後挨在他們不遠處坐下。

     銀幕上演的什麼内容,銀環和楊曉冬根本沒看,他們的全部精力集中于兩點:一是關敬陶夫婦的語言和行動,一是舞台口右面挂的夜光鐘。

     這對夫婦保持了長時間的沉默,後來看到映片中有位當時紅極一時的女明星領着一群女影星跳裸體舞,夫婦開始對話了。

     男的說:“女影星渾身上下隻剩一塊巴掌大的三角褲叉了,再進化怎麼辦?真個光屁股?” 女的說:“電影嗎?不這樣能叫座兒?” 男的說:“電影也是一樣,慢藏誨盜,冶容誨淫——你看那個大屁股女人。

    戀愛你就戀嗎,幹麼哥哥妹妹的喊,那麼輕賤!” 女的說:“管它呢!給,口香糖!” 男人嚼着口香糖時,下半場接着開演了,色情趣味更加濃厚,男人哼咳歎氣,坐卧不甯。

    女人低聲用安撫和溫存的語氣說: “不願意看的話,咱們回家去吧?” “回家去,嗯,回家也好。

    ”說着他們站起身來。

     楊曉冬聽到關敬陶夫婦要回家,感到銀環今天探得的情況很準确,感到他們這種釘梢跟随很成功。

    他心想:“幸虧……”這個“幸虧”沒想完,失望的陰雲來了,給他煞費心血的計劃蒙上了個大黑形。

    他想随同站起,想了想,又頹然入座了。

     關氏夫婦起身走時,銀環知道事情敗壞到不可收拾了,不知什麼原因。

    興許,是工作習慣的關系,她緊緊尾跟在他們後面。

    快下樓梯時,她才發覺拉下了楊曉冬。

    正在回頭招呼同伴的時候,關敬陶對他妻子說了幾句話,好象是商量什麼問題,銀環一句都沒聽見。

     楊曉冬同銀環走到樓下,瞥見這對夫婦已邁上大街。

    至此,他完全失望了,眼巴巴看着進網的魚兒,又自在逍遙地遊向深水裡去。

    他心灰意懶地小聲向銀環說:“今天的一切算白費啦!” 銀環不吱聲,不錯眼神地盯着這對夫婦的後影,看看他們被一群争搶座位的三輪車團團圍住。

    忽聽那位小巧玲珑的夫人說:“要兩輛,那一輛拉西關!……” 銀環喜出望外地急推了同伴一把:“你聽到了沒有?” 楊曉冬早急了,他顧不上答話,因自己沒帶零錢,竟伸手朝銀環腰兜裡掏。

    恰在這時,有位健壯的老人拉過車來說: “楊先生,上車,我等你多時了。

    ” 楊曉冬看清來的是周伯伯,更有說不出來的高興,把掏出的零錢遞還銀環,用力攥住她的手說:“咱們雙管齊下,一竿到底,我跟他去,你跟她去!” 僞治安軍司令部大門頂上,安裝着一對聚光燈,強烈耀眼的光輝照射的很遠很遠。

    大門口兩側,站着兩個全副武裝的崗哨,他們是夜十二點到下二點的夜班。

    因為剛剛上崗,很精神,很威武,背着兩把雪亮刺刀,不錯眼神地監視着他們的警戒區域。

    看來,就是從門前溜過隻耗子,也難逃出他們的視線。

     就在他們聚精會神的時候,距司令部門前不遠,燈光照亮的馬路上,膘子和張小山化裝出現了。

    膘子僞裝醉漢撲打張小山,聲言先打後上警察局,被打的突然掙紮出來,表現着惹不起對方的可憐相兒,嘴裡喊着“欠債不還,還要醉酒行兇”,邊說邊跑,奔向衛兵跟前求救。

    衛兵們凝視着這種希奇罕見的事,感到他倆可能有不良的企圖,正要舉起刺刀問個究竟,張小山已經跑到跟前,就見他迅速抽出兩支短槍,左右開弓逼住兩個衛兵的胸口。

    衛兵驚魂未定的時候,手中槍支被打落地,四條胳膊被膘子兩隻大手擰住倒剪上綁了。

    與此同時,梁隊長從黑影裡一個箭步竄出來,他振臂一揮,低沉有力地說:“一二組,快上!……”話沒說完,他親自闖進去。

    二組五個人,徑直撲向原警衛連住的那個大房間。

    這裡住有八連兩個班,因為周末,有的士兵溜号了,有的因為後半夜值勤提前睡了覺,有的人撅着屁股洗衣服,下崗不久的幾個人,圍着圓圈推牌九,所有的槍支都按着号碼排列在槍架上,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他們長官大吹進山勝利的當兒,竟有人深夜闖進司令部來。

    當武工隊員用槍逼住他們時,竟還有人昏頭脹腦地說:“别胡鬧啦,快過來壓兩注!”直到要他們立起舉手,才清醒過來。

     梁隊長領着第一組,直奔中樓僞司令部辦公室。

    辦公室在樓上第三個大房間;外面是會議室,裡間是關敬陶的臨時卧室,房間南北兩面都是玻璃窗戶,因為是毛玻璃,從外面看不清楚,隻能瞧見裡面是一片澄黃燈光。

     關敬陶從電影院别離小陶掃興歸來後,煩悶加寂寞,情緒頗不愉快。

    但因為責任和職務上的關系,他還是親自與主要有關軍事單位用電話作了聯系,十點鐘值班參謀向他作了例行彙報,說省城周圍“平靜無事”,他接過值班參謀的工作日志,上面對治安情況一欄還有一段很好的形容:“……山地共軍在我掃蕩與清剿結合下,糧絕彈盡,立錐無地,從此省城治安堅若磐石矣!”關敬陶看了這些,覺着輕松一點。

    擡頭看見自己寫的那條“今日事今日畢”的座右銘,長出一口氣。

    打了個哈欠,想要睡覺,突然瞥見月份牌上是星期六,他又想起什麼,上前撕下這一頁。

    當發見下頁是星期日,他更蹙着眉頭,經驗預告他,一經緊張或煩惱,必然要失眠,他索性從書桌上拿起曾國藩的家書,翻出曾國藩在江北大營裡給他弟弟寫的那封信,一面閱讀,一面用朱砂毛筆圈圈點點,直到桌上馬蹄表響了十二點。

    他知道失眠時候躺到床上也無用,便坐在轉椅上閉住眼睛打坐養神。

     當梁隊長領先撲奔中樓時,關敬陶預感到外面有一種出乎尋常的騷動,趕走了剛浮上來的睡意,他清醒了神志,立刻去捺電鈴,電鈴直通樓下傳令班,他企圖喊來傳令兵問問情況。

     梁隊長奔着電鈴響聲前進,跨過會議室那段距離時,腳步音響太重太急,關敬陶感覺進來的不是他的傳令兵。

    他更增加了警惕,甚至在閃電般的刹那間,他憶起在電影院裡就有人跟蹤釘梢。

    這時候最重要的是防護生命,他想奔赴床上掏取枕頭底下的手槍,剛站起身,梁隊長推門而進,大機頭對準他的腦門。

     “舉起手來!” 關敬陶左手舉起,右手乘勢關閉電燈。

    在黑暗到來的一刹那間,梁隊長瞥見敵方從書桌上伸手抓什麼,同時聽得一種東西帶着響聲迎面飛來,他趕緊矮身低頭,飛來的東西帶着碎裂音響打在他身後一位同志的胸脯上。

    梁隊長近兩年來打慣了“挑簾子戰術”,交手搏鬥的經驗很豐富。

    從敵人的舉動裡他曉得對方是徒手,不顧一切,一個餓虎捕食竄過去,希望借此一着至少先将敵人壓住。

    可是這一撲落空了,他撞到一把空轉椅上,他一翻身又撲向對方的床鋪,手腳同時并舉,手摸床上,腳探床下,床下沒東西,手從枕下摸住關敬陶的手槍。

    繳獲了手槍,心裡感到多少有些把握,你個徒手的敵人還能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