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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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阻止,就見金環對着話筒說:“接五百五十号。

    ”五百五十号是軍用電話,綠眼鏡直着眼睛,看打電話人要幹什麼。

    金環不理他們,說:“接特别高級警察班。

    ”綠眼鏡說:“等一下,你要特高班找誰?”金環說:“我想找找韓翻譯官。

    ”韓翻譯官是敵僞中任人皆知的,綠眼鏡有些猶豫了,他問:“你們是什麼關系?”金環說:“什麼關系也談不上,我請他捎個信轉告有關方面,說你們留我在這裡打牌,上午十點以前去不了啦。

    ” 防哨指揮官知道,在千頭萬緒的省城關系中,說不定誰和哪方面有聯系。

    這個女人的态度從始至終是強硬的,直接能跟特高班通電話,她的背景必然十分不簡單。

    他慌了,向夥伴使了個眼色,詭稱有件要事,溜邊躲開了。

    僞軍們都是老手,打官腔調停說:“韓翻譯官和俺們長官有交情,沒說的,沒說的。

    ”金環說:“指揮官兒的牌還打不打?”僞軍們齊聲說: “打牌的事兒以後再說,你有事情請先忙吧。

    ” 金環聽罷氣也不哼,闖闖就要下樓,檢查她的僞軍說:“帶上你的包袱。

    ”金環回身說:“你們從什麼地方拿的,給我放到什麼地方去!”兩個僞軍無奈,提着包袱送她下樓。

    到大路口将包袱交給金環,金環接過包袱白着眼色說:“牽着不走打着走,天生的不吃好糧食的東西!”僞軍慚笑着直點頭。

     金環沿着公路,跨過電燈公司走到新水閘。

    這裡過往行人,又被一群僞警察攔阻,不知搜查什麼。

    她怕再發生什麼意外,決意繞過新水閘先回家看看,然後寫封信把銀環叫出城來。

    
銀環拆開信,從清秀熟練的筆迹中,知道是姐姐寫的。

    她很佩服姐姐的天資,她隻讀過半年中學,數學曾不及格,語文在全班考第一。

    她寫的《憶母親》、《少女日記》等文章,都在報紙刊物上發表過。

     姐姐信裡說有緊要事情,邀她到南門外護城河畔六棵柳樹跟前會面。

    按照楊曉冬臨走的指示,她應該深居簡出不同外界接觸,為這個原因,高自萍的幾次邀請都被她拒絕了。

    但現在來信的是姐姐,又有緊要事,經過考慮,認為不能不見,她向院方請了半天假。

     她洗罷手臉,穿好衣服,去同姐姐會面。

    剛出唐林街不遠,恰好與高自萍走了個碰頭。

    她心裡想:“這比說書還巧,為什麼總是出門就遇見他呢!” 高自萍已換上了春裝,上着雨過天晴色的毛料制服,下穿深咖啡色的絨褲,頭發油光發亮,象個家道殷實的闊公子,也象個有天資而又不大喜歡讀書的洋學生。

    他看到銀環臉上有問号,心裡說:奇怪嗎,姑娘?我每天圍着醫院附近走三趟,還少了碰上你。

    他笑吟吟地走到跟前問銀環幹什麼去,她回答說沒事,他就邀她進入附近一家元宵鋪,到裡間方桌前,讓銀環坐上首,他打橫坐下邊。

     “你不是喜歡吃醬牛肉嗎?我去買,這裡有帶芝麻的燒餅。

    ” 雖經銀環再三拒絕,他還是外出買了醬牛肉和老燒酒。

    把東西放在桌上,他把掌櫃的喊過來:“給我們煮二十個元宵,白糖的、豆沙的、棗泥的、核桃仁拌青絲的各來五個,分四碗盛,寬寬的湯。

    ” 銀環怕耽擱時間,說:“随便來兩碗算啦,也别要這麼多花樣。

    ” 高自萍說:“既花錢嘛,為什麼不排場排場?我這個人,不買是不買,買什麼都要講究的。

    掌櫃的,告訴你,送完元宵後,幾時叫你算賬,再進來。

    ”呷了兩口白酒,他說:“我找你是談重要情報,為什麼老強調不接頭呢?”經過銀環解釋,他繼續說:“這幾天的情況可蠍虎啦,日本軍帶了全部僞治安軍去山地‘讨伐’。

    由關敬陶團長留守。

    根據可靠消息,日本部隊已經深入邊區,在各個大的村莊,一律架電線,安據點,在眺山口還安了電燈,看來這是要長期‘掃蕩’呀!”“是這樣的?那楊同志他們……”她說了半截,感到失口。

     一陣複雜的感情絞亂她的心,她沉默了。

     高自萍的獨特聰明,就表現在他對這類問題善于察言觀色。

    從銀環的半句話裡,他知道楊曉冬已經回了根據地,對于銀環的震驚,倒有掩飾不住的高興。

    他勸銀環說:“沒有關系,沒有關系嘛,咱們那麼多的部隊,怕什麼!”他的小眼翻了幾翻。

    “不過,這一‘掃蕩’,老楊不好回來啦,我敢肯定,他不會回來啦。

    ” 銀環急着問他什麼原因。

    他連肉帶酒吞了一大口,帶着分析的語氣:“你想,老楊是個重要幹部,他既到軍區,必然跟領導機關打遊擊。

    而敵人每次‘掃蕩’總得幾個月,幾個月變化多大呀!自然羅,從我們的願望上,都盼他早些回來,可戰争總是戰争呀!……喂!我說,你這掌櫃的是怎麼回事?不是告訴你算賬的時候再進來嗎?”喝退腰纏圍裙前來照應的元宵商人,他楞了許久,意味深長地說:“龐炳勳帶着整個集團軍投降了,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單是咱們這方面招架,我看,論持久戰上說的那個相持階段會延長呢,……” 銀環聽了他的話,心裡非常痛苦,用筷子來回撥拉着碗裡的江米團團,一個也沒吃,因為在她嗓眼裡噎着個跟元宵同樣的東西。

     “你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我要馬上把它送出去!”她心裡激動、難過,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很想離開他,跟姐姐會面談談這些情況。

     “慢一點,何必這麼着急,我還有事,你坐下。

    ”他攔住她,心裡已經别有企圖。

     “什麼事,快說吧!” “好!”高自萍鎮靜着出了口氣,作好思想準備,他把欲望難填的小眼睛連眨幾眨,最後表現出一不作二不休的神情。

    “我喝了兩盅酒,可能要說醉話,假如酒後無德,須請你原諒。

     但是一般說來,酒後是會吐真言的。

    ” “我這個人,政治上是比你脆弱,可我的這顆火熱的心經常對誰跳動,你還不明白?讓我接着上次行宮會面的話頭說: 你原先對我很好,自從他來内線後,你對我的關系變啦……” 她怕他說出最難聽的,打斷他的話:“這都是你的神經質,過于多心。

    其實我對你,還不是跟從前一樣。

    ” “那麼,你還承認咱們兩人的關系?”他的小核桃眼裡射出希望的光輝。

     “咱們的關系,是革命同志的關系。

    ” “你同姓楊的呢?” “當然也是一樣!” “騙人!我有眼睛,别當我是瞎子。

    ”他感到語氣過重了,轉換了溫和的口吻說:“反正老楊是肯定不回來了。

    在我這方面完全願意恢複,假如你也有同樣的願望……”他哆嗦着伸出手來,象是要同她握手。

     “小高,你喝醉啦!” “喝醉?告訴你,我清醒得很。

    說良心話,自從咱們一塊工作以來,我即把咱們兩人的命運安排在一起,我考慮什麼問題,從沒有把你抛開過。

    為了這種關系,我竭力讓你避開叔父,不讓他了解我們的情況。

    想不到中途來了個官大的首長,你的态度越來越加暧昧。

    現在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是死是活都要說個明白。

    我們不能光是一般的同志,要就是同志加親人,要就是命中注定的對頭冤家。

    ” “小高!你這話是存心欺侮人,……我走,喂,掌櫃的,你算賬來。

    ”她的眼裡噙着兩顆淚花,用高亢的聲音呼喊,掌櫃的聞聲趕來算賬。

    她乘此機會離開了元宵鋪。

     高自萍把飯錢摔給元宵商人,走出門來望着銀環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我應該檢讨,今天未免說的太露骨了。

    對方也有責任,她對人實在寡情。

    ”…… 銀環沿着順城街朝城外走,一時頭暈心悸,眼花缭亂,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

    她生怕被車輛撞倒,便躲開大路低頭向前走,不知不覺出了小南門,一直走到護城河畔,要不是戲水的鴨子在河邊搧着翅膀呱呱叫喚,她或許真要走到水裡去。

     她忘記到這裡是來幹什麼,四肢無力地倚在河邊柳樹上,盯着已經解凍的河水出神。

    一會兒。

    她喃喃自語地說:“他真個留在根據地不回來嗎?……不會,不會的!他跋山涉水,出生入死,對黨是多麼忠誠呵!但為什麼老是那麼嚴肅呢?……”她瞧着輕流不息的河水,深深吸了一口氣,頭腦清楚些了。

     “你這個家夥,欺侮我老實。

    拿我的小軟兒啦,我要向組織上反映你!……” “誰拿你的小軟?”随着話聲,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掌。

    銀環打了個寒噤,趕緊回過頭來:“哎喲喂!真吓死人!是你呀,姐姐!你……”她想說“你怎麼來了?”話到嘴邊,才想起姐姐是特來會她的。

     金環責備她說:“你這個丫頭,真叫人上火,左等右等都不來,嘴裡還胡念八卦的,到底是為什麼呀!” 銀環估計姐姐聽到她剛才的話,紅着臉站起來,沉默了會兒,領姐姐傍依河沿往西走,從公園圍牆缺口處穿過,踱到傾斜的河坡。

    這兒是楊曉冬母子年前會面的地方。

    那時節朝陽的樹木剛露青皮,現在榆葉梅的蓇朵已咧開紅嘴,對于這些誘人的花草,銀環象沒望見一樣。

    她想起元宵鋪裡那件不愉快的事,想瞞着,瞞了姐姐還向誰傾吐呢?想直說,又沒有勇氣,嘀咕了半天還是要說,她繞了個很大的圈子: “姐姐,做個女人難着哩!” “有啥難的,這個世道男女還不是一樣!” 妹妹象沒聽見姐姐的話,她繼續說:“特别是當個青年女子,在都市裡邊工作真是多方為難……”她想起受到的委屈,眼裡飽含了淚水。

     姐姐平常總嫌妹妹懦弱溫情,該說的不說,該辦的不辦,叫她急的嗓子眼直癢癢。

    現在看到她的委屈可憐的樣兒,并不十分同情她,她覺得妹妹性格裡缺點東西,她想拿出自己的來影響她。

     “妹妹!你要堅強硬朗點。

    豁出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誰不是一個人呢!你認為在都市裡邊活動難,難道在外邊活動就好一點嗎?不哇!就拿姐姐出入封鎖溝說吧……”她把今天掉酒瓶打電話的事說了一遍。

     妹妹對姐姐從來是敬服的。

    姐姐雖然隻比妹妹大五歲,但她在三口之家中,早已承擔了主婦的勞動,對于小妹還扮演着母親的角色。

    生活上她拉扯小妹長大成人,政治上引導小妹走上革命道路,連她父親在内對金環都是既敬且怕的。

    可是,現在姐姐這番現身說法的話,并沒有怎樣打動銀環的心,因為她的問題不是害怕敵人,而是如何處理自己的事。

    現在她認為這個問題還是幹脆放下好,便說: “你的本領,我哪能比!這以後慢慢跟着學吧!姐姐寫信叫我出來有什麼要緊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