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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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同院一位姓苗的職員,從來很少說話,甚至根本不進人家的門。

    其實姓苗的是個好賴人,團結好了對我們工作有幫助。

    為什麼拒絕對工作有幫助的事呢?但他就不這樣幹。

    又如他對周伯伯不斷頂撞,話不投機就紅脖子脹筋的吵,沒有一點讓情。

    這些反映到工作上就很容易沖動冒險。

    這種例子在剛才說他刺殺龜山的時候已經談過了。

    ……” 女秘書拿着東西進來,又打斷楊曉冬的話。

    她把東西向楊曉冬作了交代,立刻争取時間發言:“我看過韓同志寫的那份自傳,他去東北那段曆史,交代的不清楚,也沒人證明,我個人意見,需要調查調查!” 肖部長聽了,當場問韓燕來去了多久?住在什麼地方?多大歲數去的? 韓燕來生澀地機械地作了回答。

     肖部長說:“去東北是因為他父親犧牲了避難而去的,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這段曆史無須重新調查,由我負責任。

    ” 支部書記看了大家的表情之後,他說:“大家如沒有新的意見,叫申請入黨人表示意見吧!” 韓燕來精神過于緊張,沒聽出是讓他說話。

    他的眼睛死盯着煤油燈,仿佛人們批評和讨論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但他沒有絲毫的胡思亂想,他正集中了全部精神和智慧,用人類道德中最高的标準——共産主義者的尺子來衡量他二十年的過往生活;用興奮又惶恐的心情度過他生命中最嚴肅的時刻。

     當支部書記再次要他表示态度時,他吃驚地掃了大家一眼,拿袖子抹掉他頭上冒出的豆粒般的汗珠,結結巴巴地回答說: “我……我沒啥說的。

    我同……同意大家同志給我提的……隻要吸收了我……”他本想當着大夥表示他的決心,可是,咽喉裡有一塊東西梗着,腦子嗡嗡直響,耳朵眼裡吱吱亂叫,上下嘴唇象有人給抹了鳔膠了。

    他真想掄起拳頭來捶自己一頓,正在對自己痛恨不已的時候,瞥見支部書記嘴唇動了動。

    周圍的人突然都舉起手來。

    他凝望着大家的手,凝望着大家對他流盼過來的熱情的祝賀臉色。

    他懂得全體舉手是通過了什麼,一時耳不蟬鳴,頭不嗡響,喉嚨裡那塊東西也立刻消化了。

    隻是胸中非常激動,激動的如同波濤洶湧、萬馬奔騰,大家投來的笑容,他試想回答一笑,不知怎的一陣心酸,鼻孔發辣,他的熱淚奪眶而出了。

     會散了,支委們背上東西追趕已經出發的部隊。

    肖部長留下來,他舍不得離開楊曉冬。

    總想同他再多呆一會,能談點工作也好,談點生活也好,即使什麼都談不出來,在一塊多坐一會也覺着痛快。

    他的警衛員鑒于情況緊張,跟他懷着相反的心情,牽了他那匹馬在宿舍外面故意走來走去,馬蹄咚咚響,響聲擊着肖部長的心,使他越來越加心煩,終于立起身攥住楊曉冬的手,沒有什麼倫次地說: “本想多留你們幾天,這樣不湊巧……工作就是那樣啦,吭!要帶的東西都帶好,出根據地再換衣服。

    你已經受過吃不上飯的威脅了,可别丢掉那兩個黃戒指。

    時間這個東西真怪,有時候白白浪費掉,有時候它既不等人也不饒人。

    嗐!不早啦,你們快上路吧,路上多加小心,回到省城加緊工作,配合邊區的反‘掃蕩’,搞出點名堂來,我等候聽你們的喜訊!” 楊曉冬堅持要肖部長先走,肖部長推辭不過,隻好上馬先行。

    曉冬和燕來望着肖部長人馬繞過山坡,背影消逝在蒼茫暮色裡。

    起初還能聽到馬蹄聲,後來什麼都聽不清楚了。

    這所曾經嚣鬧過的村莊,一時顯的格外沉寂,河灘清冷空曠,唯有遠處的流水聲音逐漸加大,似乎越流越有力量。

    …… 楊曉冬同韓燕來沿着河灘,踏着潮濕的沙地往回走,兩人都沉默不語,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楊曉冬别離根據地離開老戰友,一則有依依惜别的心情,更重要的是感到随着形勢發展,黨對敵僞軍工作、對大城市和交通要道的工作更加注意了,黨交給他的任務和要求完成任務的時間也更加急迫了。

    為了報答黨的委托和信任,内線工作需要作出顯著的成績來。

    可是自己的成績在哪裡,八字還不見一撇呀!回去,必須沖過敵人封鎖立刻趕回去!一種争取時間迎接戰鬥的情緒在他心裡沖擊着,促使他加快了腳步。

     韓燕來夢幻般的在根據地住了幾天。

    幾天的生活,在他的思想領域裡起着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感到自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具有新的政治生命的人。

    有了這個新的生命,才覺得無愧于作革命父親的兒子,無愧于當楊曉冬同志的學生,這是莫大的榮譽,也是嚴肅的責任。

    想到責任,感到當個共産黨員不是容易事,想起剛才會上楊叔叔對他嚴肅的批評,同志們對他的要求和期待,首長們對他的信任和關懷,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他有無限的留戀。

    滿想在這春風化雨的環境裡,多受一些教益,哪知道剛入黨後的一點鐘内,就要離開這塊令人陶醉的土地,離開這些繞世界也找不到的好人。

    他心裡一上一下,若得若失,看着楊叔叔那樣快的步伐,知道他急于要離開此地,他用不能自持的口吻說: “楊叔叔,你慢點走!” “怎麼啦?”楊曉冬回過頭來。

     “我心裡很亂,想在這兒靜坐一會兒。

    ”說着他不管不顧地坐在近水邊的一塊大青石上。

     “你不舒服?” “不!……” “到底怎麼啦?” “我說不出來,總覺着離開這裡,心裡熱呼呼的。

    ……” “同志呵!你的感情太重了。

    ”楊曉冬的語氣挺溫和,批評少同情多。

    “你還年輕,今後,在鬥争的烽火裡,在槍林彈雨裡,多鍛煉鍛煉,多鑽幾趟,跟敵人拚兩次刺刀,你的情感就踏實了。

    現在情況這樣緊張,能允許我們徘徊流連嗎?戰争本身是無情的,我們要赢得時間,赢得今夜的勝利。

    ”
從連亭寨到五虎嶺是半天的路程,楊曉冬他們隻用了兩小時就趕到了。

     五虎嶺同他們來的時候變成兩個世界,村莊裡冷冷清清,居民們大部分躲到北山上,隻剩下少數民兵,因為堅壁公家的東西偶爾閃亮一點燈火,居民聽說是找部隊的,就把他們領到駐在村莊東口的連部。

    連長姓董,高個子,黑臉膛,湖北口音,是個老軍伍,曾在馮玉祥部隊裡當過班長。

    為人很精細,他檢查了他們的證件,詳加盤問了一番,他說:“袁政委因為情況緊急,帶領分區機關部隊轉移了。

    臨走時留下一位石科長,大概是單為等你接頭的。

    ”他派人請來石科長。

    石科長是軍分區政治部敵工科長,是個每逢打仗總要往前方跑的人。

    見到楊曉冬,他首先表示遺憾地說:“梁隊長昨天帶了幾十個人出山了,他們是深入敵區給敵人找點麻煩的。

    你們要早來一天作伴回去夠多好,現在要走的話,困難些,請董連長談談情況吧。

    ” 董連長說:“敵情變化太快,下午四點,敵人進入眺山,立時安了臨時據點。

    我連負責阻擊敵人,保護後方機關安全轉移,我們的一排已經前伸了五裡地,看光景,也許明晨拂曉就要跟敵人打響了呢。

    ” 石科長說:“既是這樣,我看你們還是跟我找到袁政委,或是暫住幾天,或是另選路線送你們。

    ” 楊曉冬堅持要連夜趕回去。

    石科長看着留也留不住,同董連長商議了一下,派了個得力的通訊員,負責送到排裡去。

     排部,三十餘人,兩個班扼守着一面山坡,另一個尖兵班散開在清冷的河灘裡。

    楊曉冬他們看到這種情形,知道前面再沒自己的人了,忙把帶來的東西,從新又檢查了一下。

    分别把合法的衣服鞋襪打成兩個小包,每人負責一個。

    楊曉冬的系在腰間,韓燕來的斜挎肩上,将通行證等東西統統交給通訊員帶回。

    排長見他們沒有任何武器,說:“這是把腦袋掖在腰裡的行軍哪!赤手空拳還行?”他從戰士身上摘下四顆手榴彈。

    “帶着吧!碰上敵人就管用。

    ” 楊曉冬和韓燕來每人分了兩顆手榴彈,謝過排長,他們出發了。

     離開自己的軍隊,心情上感到孤孤單單沒個依靠。

    在夜茫茫空漠漠的山路上摸索前進,兩人警惕性提的很高,時時刻刻覺着前面有敵人。

    有一點什麼聲響,兩人登時卧倒,仔細搜聽,遇到塊拱立起的岩石,也仿佛敵人蹲着打埋伏。

    這樣走走停停,約莫半個鐘頭隻走了四五裡路。

     楊曉冬對韓燕來說:“這樣速度走下去,到天亮也走不出山口,那就等于自己把自己送到老虎嘴裡。

    ” 韓燕來沒主意地說:“夜黑天,不小心點,怎麼辦呢?” 楊曉冬說:“怎麼辦?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開手榴彈的保險蓋,快速行軍,争取時間,碰上敵人就拚!” 快速行軍,一陣走了八九裡。

    兩人剛要喘口氣,忽然聽到前面有一種異樣的音響,音響時隐時顯,象是有人行動,又象是風吹動了什麼。

    極盡視力向前看,前面峽谷道路彎彎曲曲,這天夜裡又有陰雲,眼睛看不到較遠的地方,隻好硬着頭皮前進。

     剛拐過一個山角,音響更大了,楊曉冬發現迎頭來了敵人的尖兵,與此同時,韓燕來也看到尖兵後面敵人的大隊。

    韓燕來驚慌了,比試着要扔手榴彈。

    楊曉冬急扯着他躲開正路,對他附耳說:“别莽撞。

    ”他看了看面前漫山坡那條小路,小路與河灘道路平行,上下相距五六十米。

    他想:“不能打!打響了,距離這樣近,對面向外沖,脫開敵人尖兵,躲不開敵人的大隊。

    何況,我們的崗位是在内線,黨不是派我們來阻擊敵人的。

    ”這時不打的念頭占了上風。

    他拉着同伴低身奔向漫坡躲閃。

    躲了幾步,他回過頭來,看到敵人尖兵更近了,近的大緻可以看清他們讨厭的裝束和可憎的姿态,這時,楊曉冬的心情突然變了:“你們這些家夥是來屠殺人民制造流血的呀!萬一被你們偷襲過去,分區的部隊,五虎嶺的婦孺……”他不能再想了。

    指着向山坡沖出去的路線,向韓燕來說了聲:“你快跑!”他自己沖着敵人猛跨兩步,憑高望下,用力打出第一顆手榴彈。

    這顆邊區工人巧手制成的手榴彈,音響是這般清脆,力量是這樣雄偉,它攜着複仇的怒吼,炸翻了敵人的尖兵,驚呆了敵人的大隊,并用它驚心動魄的聲音,沿着通向五虎嶺的山谷,悠悠地給邊區反“掃蕩”的軍民發出了第一聲警報。

     這股敵人,看來是富有戰鬥經驗的,他們經過片刻的驚慌混亂,斷定是八路軍的零星武裝,甚至是個别偵察人員,當即派兩個班來圍殲捕捉。

     楊曉冬發覺後邊有人趕來,腳步更加快了。

    山路再崎岖,他也顧不上了,跑到同韓燕來并肩時急忙告訴他說:“一不要失聯絡,二别丢東西,萬一掉到澗溝時,最要緊的是保護住腦袋……” 不管怎樣跌撞,不管發生什麼問題,他們都保持了很快的速度。

    起初是韓燕來跑在前面,實則他跑山路不如楊曉冬,楊曉冬感到超越他并能帶動他時,又把他拉下。

    但為了照顧夥伴,不肯把他拉下很遠。

    跑了相當遠的路程,忽然看清前面是通往桃花溝的坡嶺。

    楊曉冬心情喜悅了,感到跑出桃花溝去就是平原,到平原開闊地就好說了。

    正在這時,背後敵人突然連鳴三槍,楊曉冬估計敵人鳴槍必有原因,他想:以前敵人不打槍,必是想俘虜他們,現在鳴槍,也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