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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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多田沒有滿足他們的願望。

    他認為:他是來訓話的,被訓的不能坐下聽,特别是訓話内容裡還要傳達日本最高領導方面的意圖。

    聽衆隻能立正受訓。

    高大成也沒體會到這些,他不斷清理喉嚨,等待多田什麼時候允許坐下,再喊一嗓子。

    等了多時不見動靜,他和僞省長四目對射之後,象大小二鬼給閻王把門似的侍立在多田的兩側。

    多田并不關心兩位文武官員的表情和動作,甚至沒考慮到他們的存在。

    舐了舐口須,他開始訓話了。

    他的中國話很流利,流利到能熟練運用中國的古典傳說,并富有東北方言的風味,若非不斷在語尾中出現“沙沙”“咝咝”的聲音,你聽不出他是個日本人。

     多田首先談到東條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八号的演說。

    提起東條,多田表示:他個人隻是一個地方政府的長官,而東條英機已是國際舞台上叱咤風雲的人物;想當年他們在陸軍大學是同學,在關東軍憲兵司令部時,又是一起工作的要好朋友。

    他又含蓄又暗示地說了這麼多,話闆直轉到當前的國際形勢問題。

     “……首相承認:在德蘇戰場上,譬如在斯大林格勒,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這不影響大局。

    軸心國家強大無比,我敢保證,曆史會無言地證實我的保證:在不久的将來,大日本皇軍同希特勒總統的閃擊部隊在西伯利亞、在天山山脈會師。

     “你們都有眼睛,看吧!東北兵站基地、華北糧站基地,這是不敗之勢。

    不要聽信英美造謠,你們翻開近一個世紀的曆史,看看這兩個國家的行為,他們是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實則把中國人民的鮮血當飲料。

     “我們在中國樹立的新政權大大的鞏固了,蔣介石要走‘和平’道路,有他的飯吃;蔣幫在日本銀行的私人存款,可以考慮發還。

    要想抵抗,那我們日本皇軍伸出一個手指頭,可以敲碎他的頭顱。

    ”他越說越激動,在激動時他反對任何紛擾,正因為這樣,他怒目拒絕了李歪鼻親自送來的咖啡茶。

    然而這終于使他作了個頓挫,他呼出一口長氣,說到共産黨: “蘇聯、中共,不論他們把自己的主張宣傳得多麼好,我可以保證,對你們今天到會的人說,是沒有好處的。

    但我們絕不能輕敵,要正視共産黨工作的深入性和它的頑強性;對付他們不是伸一個而是伸十個手指頭去抓他。

    為了這樣作,你們知道,截至去年十月,單是在華北平原上,我們的碉堡新建了七千七百餘座,遮斷壕長達一萬二千公裡,相當中國六個萬裡長城,約合地球外圍的四分之一。

    為什麼花費這麼大的勞動建築這樣巨大的工程呢?一句話,大日本皇軍要用全力對付共産黨。

    ”提起共産黨,他忽然想起前夜鳴槍拒捕和殺死龜山的事。

    覺得沒家鬼引不進外祟來,說不定今天到會的人裡就有危險分子,不禁膽怯地悸動了一下。

    他怕旁人看透他的心思,臉色立刻猙獰了:“現在居然有人勾結匪徒到城裡制造騷亂,大日本皇軍絕不能忽視,大家亦有責任協助檢舉。

    遺憾的是:不少的人抱着混事吃飯的态度,對緊張的聖戰,充耳不聞;更可惱的是某些人思想上受了共産黨的熏染,說不定龜山經理的事件,同内部的僞裝分子有關系。

    我鄭重宣布,大日本帝國,大日本皇軍,對破壞‘東亞新秩序’的人,是不吝惜子彈的……” 僞省長原打算在春節請顧問來講講話,借以提高大家的情緒。

    他也準備顧問講完之後,自己煽風助火地說幾句。

    想不到顧問給大家來了一場威脅。

    這一瓢冷水,打消了他的原意,便慫恿高大成說幾句。

    高大成是個表面粗野内心精細的人,自然不肯讨這份無趣。

    何況多田馬上就要走,他隻形式地又喊了一聲“立正”,喊聲比起初開會的時候,顯着少氣無力了。

     多田走後,乘着兩位文武官員送客的空隙,中廳自行休息了,很多人流鼻涕,擠眼淚,打哈欠,偷吞黑藥丸。

    很多人伸手探腳打舒展。

    軍人解皮帶,文官吸紙煙,金絲眼鏡從老科長毛茸茸的胡須上摘下鏡鈎,頻頻道歉。

    瓜皮帽盔又被一個武夫從牆角踢出來。

    會場出現了活躍的空氣,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胡亂聊天。

     “今天的會開的不賴!吭?”說話的人是有意識的探聽旁人的口氣。

     “那是自然,人家就是有學問;光憑這口中國話就夠棒的。

    ” “日本軍就是有辦法,不用說有希、墨那兩怪傑的聲援,單是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加上中國的南洋的資源,可以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這是僞新民會的宣傳處長綽号魯大頭說的。

    他故意搖晃身軀,以便飄起胸前的桃紅領帶。

     “你沒看東條演說中寫的種種困難嗎?”高大成的第一團長關敬陶打斷了魯大頭的話。

    他認為魯大頭故意閉着眼睛颠倒黑白,有困難就說有困難,為什麼不抱正視現實的态度呢。

     “說真的,俄國人實在不簡單,破釜沉舟,一直在斯大林格勒頂着幹。

    ”有人暗合着關敬陶的意見。

     “那有什麼不簡單的,斯城二十四個區,被德軍打下了二十三個,剩下的還不是釜底遊魚甕中之鼈。

    ”魯大頭又提出了反駁。

     “你翻來複去講報紙登的官方消息,這些對小學生都不是新聞了。

    ”關敬陶再次搶白了魯大頭一句。

     “你認為我們新聞處不知道新聞?不說罷咧,試問你們誰知道龜山先生是怎樣被殺害的?”魯大頭的話獲得了聽衆,立刻湊來十幾個黑腦殼圍擠着他的大腦袋,象一群屎克螂滾住個大糞珠。

     魯大頭見大家靜下來聽他的,故作機密地說:“龜山經理為什麼被害呢?我講出來,大家切不可外傳,這可是内部的絕密消息。

    龜山經理,專門收買解放區的糧食物資,共産黨認為這對他們非常不利,派來便衣隊混進城。

    晚間先在街頭搗亂,迷亂我們的視線;暗地裡派人包圍龜山私邸,殘忍地結果了經理先生的生命……” “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上次開會你向大家宣傳說:‘土八路’百分之九十九回鄉生産了。

    少數堅決的‘老八路’,也已把大槍鋸掉,曳着剩下的半截短槍,鑽到老山老嶽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

    怎麼現在又有許多便衣隊混進城來呢?”說話的是僞省府的陳局長,外号“陳半城”,意思是說城圈裡的房産,有一半屬于他的。

    他本人一不讀書二不看報,至少有三年沒敢出過城關,除了每周上三個半日班,主要精力是核算房租的收入。

    他最害怕八路軍,隻要誰提起八路軍,就象老虎要吃他一樣。

    他不願意任何人講說便衣隊進城的消息(不管這消息是真是假),這倒不是同情龜山,主要是害怕臨到自己。

     “你們整天蹲機關聽謠言,就認為沒有八路軍,好說你啦。

    河裡沒魚市上看。

    不信你到溝外炮樓住兩天試試,海着哩。

    按說有八路軍也有好處,象今夜這個沒完沒了的會,該有八路軍來扔兩個手炮,大夥就提前散會回家過年啦。

    ”關敬陶不單是讨厭陳半城,也讨厭今天的會議。

    他想起愛人在家等着他回去過年,心裡十分焦急,把滿腔不平,沖着陳半城潑出去。

     站在關敬陶身後的第一營營長,跟他關系至厚,生怕他們團長任起性來,還會談出一些不顧影響的話。

    他有意識地提醒說:“咱們莫談國事,我看剛才宣傳處長說的話,就不利‘防諜’。

    今天是好日子,省長和高司令為了慶祝新年,大擺宴筵,咱們閑話少說,多吃為妙。

    ” 一營長的話,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到宴會本身了。

    陳半城帶着不賠本的意思說:“說的對,把顧問這頓臭罵的代價,可着肚子吃回來。

    ”留仁丹胡的稅務局長有風趣地說:“陳局長呵!你想可着肚子吃誰呢,這是狗吞雞巴自吃自呀。

    ”中廳泛起一陣哄笑。

    僞治安軍第四團趙團長是商人出身,專會打算盤,他警惕大夥說:“你們笑什麼,仔細着出血吧。

    上級還能白請咱們,吃一個鐵雀,至少得出一隻耕牛。

    好好算一算,熬過今天晚上這一關,才知道當這一年的團長是賠啦,還是沒虧本。

    ” 銀環打定主意,直奔宴樂園的大門口。

    不等衛兵說話,她主動上前說:“我是警備司令部的機要員,剛收到一份加急電報,我要親自交給省長。

    ” “不行,不行!”衛兵甲粗暴地拒絕了。

     衛兵乙打量了銀環一眼,便說:“不是我們拒絕,上邊的事我們作不了主。

    ” 銀環說:“這與你們有多大關系呢?我跟省長很熟,進去就當面交給他啦!要是普通的信件,我何必親自跑一趟呢?”衛兵乙說:“本來可以給你傳禀一下,現在顧問正在講話,你到後門看看去吧,那邊有他們的随員。

    ” 銀環繞到後門時,正趕上一群花花綠綠的女人向後門擁進,衛兵誰也不攔,她不明原因,也不敢冒失,還想用送電報的名義試一試,不料她剛走到跟前,還沒開口,衛兵向她朝裡擺頭說:“快進去吧!”她抓住這個機會,邁步緊跟進去。

     中廳燈火輝煌,多田還在講話,她從中廳夾道,繞過前面穿堂,這裡的服務員們正忙着預備酒菜,沒人幹涉一個女人的出入,他們知道今天女客是很多的。

    銀環直接進入了賬房,賬房先生正同一個招待員開列清單,猛然看到銀環進來,誤認為是高吳兩家的眷屬,必恭必敬地問: “小姐!你有事嗎?” “我是警備司令部的,有事要麻煩你們。

    ”她把準備好的信件拿出來。

    “這是上峰機關給到會軍政首腦人物的賀年片,煩你們分頭送交本人,能作到嗎?” 櫃旁兩個人同聲答應:“願意效勞。

    ” 銀環把所有信件很整齊地放在一個托盤裡,叮囑那個招待員說:“酒菜上齊的時候,煩你把賀年片送上去,一定要作到,這是鈞部的指示!” 銀環在這位招待員護送下,又從夾道繞至後門,正碰見高大成同僞省長送多田回來,銀環停住腳步,等他們進門後,才辭謝招待員走出後門。

     這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