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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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漿的旁邊站着,籃子裡的貨早空了,看光景是專門等候她。

    她知道小燕多日不來,今天來了必有要事。

    當着高自萍,不便公開打招呼,暗暗向她遞了個眼色。

    她看見小燕兒機警地點了點頭。

     他們躲開唐林街,迤逦南行,到了行宮。

    行宮是省城聞名的一所宮殿式建築。

    高自萍跨過行宮的高門坎時,發現銀環有些躊躇。

    他告訴她說:行宮對于普通市民出入有些限制,公教人員到這裡遊逛遊逛倒是家常便飯。

    說着他領先邁進,繞過職員宿舍,從便門跨進東院,東院寂靜冷清,滿庭積雪未除。

    他們沿着沒有女兒牆的長廊,進入一所方磚鋪地的大廈。

    大廈前邊是舞台,中隔一道石頭砌的水渠。

    渠寬一丈,深八尺。

    舞台的金碧朱顔雖然脫落褪色,那些經過精雕細刻的蟠龍舞鳳,仍然記錄着古典藝術家的精心絕技。

    高自萍到了這個地方,環顧四下無人,精神格外振奮。

     “知道不?”他自以為頗有風趣地賣弄說:“咱們腳下這庭廈,是慈禧太後觀劇的地方。

    想當年他們帝王之家,引護城河水流經眼前的水渠;渠中荷花盛開,西太後一個人(有時也許有少數文武大臣陪伴她)在這裡賞花觀劇。

    想一想呀,歌聲音樂透過清流,是多麼優美動聽呢!其實,不用說舞台上有人載歌載舞,就象咱們今天到這裡安閑地散散步,也夠詩意的啦!……” 銀環本是懷着與人為善的心情跟他出來的,方才看見小燕,使她改變了初衷,想及早結束這次談話。

    現在,高自萍流露的感情,更不投她的心意,好容易抓住小高說話的空隙,她直截了當地說:“你不是說有要事相談嗎?抓緊時間吧,我還有事情哩!” 銀環這樣突然打斷他的興緻,使小高感到懊喪,為了表示回擊,他說:“我們還能談旁的嗎?我跟你是工作關系,咱們純粹談工作。

    ” “談工作,很好!請你說吧!”為了避免類似上次的沖突,她竭力把語氣放得緩和些。

     高自萍哪有談工作的思想準備呢。

    隻把他叔父病好之後,進行僞省長的事說了說,說的空空洞洞,沒有具體内容,更談不到有什麼成績。

    一經銀環追問,他辯論起道理來了:“我認為地下工作是秘密工作,是無公開形式的工作,要有特殊的發展規律。

    今天把線扔進大海去,有朝一日,興許把鳌魚釣上來。

    但急不得,促不得,不能一嘴吃個胖子。

    有的人剛進都市,立刻動手動腳,想搞垮敵人建立起來的秩序;甚至象對龜山一樣采取恐怖手段,這是‘左’傾幼稚病,早晚得把腦袋乍呼掉。

    怎麼,你認為我這樣說是膽小?不!我是反對拚命主義。

    真要時機到來,什麼我都敢去,鍘刀放在脖子上也不含糊。

    可惜,我的看法老楊不支持,你也不諒解,由于近來咱們觀點上有分歧,一直影響着相互間的情感,近一個時期,你對别人多麼接近,對我是多麼疏遠呀!” 她知道他說的“别人”是指誰說的,因而勾起她的情緒,想起那天楊曉冬在土山公園對她的态度,心裡很不是滋味,也很不自在。

    她說:“小高!你說的是什麼呀,同志們談論問題嘛,分什麼遠近厚薄呢!你不該胡思亂想,要緊的是我們都在楊同志領導下,加強團結,做好工作……” “得!得!得!”他象一聽這些政治名詞就頭痛似的。

    “咱們不談這些,一年一個春節,好容易盼到的。

    本想咱們出去玩玩,又趕上大街戒嚴。

    怎樣,你是缺錢花,還是短啥東西,說吧,看我能幫你作點什麼呢。

    ”他想以物質來換取對方的好感。

     “小高!”她揚了揚眉毛望着他,對他懷着希望地說:“我本人啥也不困難,我看楊同志的生活很成問題,你手裡若是富裕,支援支援他!” “話不是這樣說。

    ”他又打斷她的話。

    “你我之間,是一回事;對老楊同志嘛,我是這麼想:他是組織派來的,上級應該給他充足的經費。

    連我們的生活,也應該由他負責開銷。

    ” 銀環聽着高自萍的話,象喝涼水就生蒜一樣的沒滋味,本來她想用她的影響,勸說小高,促使他進步。

    不料雙方意見相距很遠,根據以往的經驗,想說服他并不是件容易事。

    想到小燕還在等候她,心裡十分焦灼,沉默了許久。

    她說:“上班多時了,我得馬上趕回去,很多手續,要我親自交代哩!” 沒等他同意,她毅然離開了。

     小高瞧着她的背影,呆呆地出神,當意識到她真要離開而想勸阻她時,她已經沿着走廊進入西院。

    這時,象賣肉的抽去他的骨頭,渾身支撐不住,他頹然卧在身旁一條冰涼的石階上。

    神志稍微清醒,他狠歹歹地說:“好你個黃毛丫頭,王八吃秤铊,你真鐵了心啦!”
小燕見到銀環,把過年欠債、周伯伯撞傷、燕來闖禍等一切發生的事情,統統向她學說了。

    談到楊曉冬的情況,小燕說: “哥哥出事的那天夜裡,他象害了病似的,一句話也不說。

    等哥哥回來,他問清情由,狠狠地訓了哥哥一頓。

    之後,兩人和衣躺在床上,四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死盯着房梁。

    我替他們閉了燈,兩人倒替着出長氣。

    後來不知聽到牆外有點什麼響動,兩人急忙推門出去,爬在房頂,整凍到天明……” “是這樣……”銀環心裡一陣凄慘,想到在敵占區搞地下工作,不隻是擔驚受怕,實在是夢魂不安。

    至此,她完全原諒了前些日子楊曉冬對她的頂撞,擔心地問小燕: “你們的困難有辦法解決嗎?” 小燕搖了搖頭:“賬還欠着,過年也沒轍。

    不過,楊叔叔不叫我對你說。

    ” “為什麼?” “他說你不領取公家分文,還得養活老父親。

    ” “對我是什麼看法呢?你等着!”她返回醫院了。

    進了宿舍,她喃喃自語:“無多有少吧,我能眼瞅着他們為難嗎?”在床鋪下取出提包,從中抽出薪金袋,數了數,零整相加不到十五塊錢。

    這點錢,她原打算交夥食費,過年買雙布鞋,餘下的寄給父親。

    現在看來,統統拿出去也解不過他們的渴來。

    正思謀中,小葉哼唧着京劇走進來。

    她發見銀環拿着鈔票出神。

     “怎麼啦?對着财神爺發愁,又發生經濟恐慌啦?” 銀環面帶愁容說:“除掉交夥食,沒回家過年的錢。

    ” “唉呀!我親愛的姐姐,别上愁嘛,沒關系,我兜着你。

    不過,我過年手頭也很緊,這麼辦,夥食費我替你交,你手裡那幾個錢都帶回家去吧。

    ”小葉是來取圍巾的,說完話她就從床上取下圍巾,匆匆離去。

    銀環掂着手裡的錢沉靜了一會,象想起什麼,自己點了點頭。

    彎腰打開包袱,三翻兩翻,找出自己存的那塊黑底粉花的平絨衣料,連同一丈五尺鴨蛋青色的洋布裡子,用包袱裹好,匆忙走出醫院,遠遠望着小燕,她說了聲:“等我一下。

    ”直奔傍依唐林街的一個胡同走去。

     胡同口拐彎處,有一家商号,外面吊着米黃色的棉門簾,上邊用黑色絲絨鑲嵌着一個大得吓人的“當”字,她照直走進去。

     裡面的櫃台,遠高過她的腦袋。

    一個秃頭的家夥,象憑依城牆似的從上邊朝她探頭注視着。

    她懷着幾分羞慚,吞了一口空氣,發了發狠,雙手舉起小包袱,用力投擲上去。

    呆了有四五分鐘,秃頭從城牆高處再次探出,先打了個哈欠,然後慢吞吞地: “不頂!”随着話音,小包袱落地。

     “怎麼不頂?”銀環用他的話反問着,沒去拾包袱。

     “當鋪愛見成物,你這是衣料。

    ”他擺出要走的樣子。

     “等一等!要是有成物伴搭呢?” “拿來!”從櫃台高空,伸出一隻指甲修長沒有血色的手。

     銀環毫不猶豫,脫下姜黃毛衫,和包袱纏在一起,從新投上去。

     算盤一陣連續作響,聽見秃頭在櫃台裡面說:“十塊錢!”“歸總十塊?”她吃驚地向櫃台望着。

    “光是衣料也得二十多塊哪!”看到秃頭再次探出身來欲将衣物扔還給她的時候,她發狠了:“開手續!” 她拿着當票,剛一出門,正碰上小燕,想藏掖手裡的東西已來不及,小燕盯住她拿當票的那隻手。

     “銀環姐,你這是做什麼?” “我當兩件穿不着的衣裳。

    ”為了表示平淡無事,她故意微笑着。

     “騙人,這麼冷天,你的毛外衣是穿不着的?” “打春好久了,現在河開雁叫,要脫棉衣啦。

    ” “把苦瓜當甜瓜吃,你們都是跟楊叔叔學的。

    咳!淨怨我的嘴不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