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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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在一條羊腸小路上,老梁領着楊曉冬政委在快步走着。

    老梁穿一身青色粗布棉衣,腰間系着紅色牛皮帶,上面斜插着金雞圓眼大機頭的盒子,棉衣瘦得裹身,兩個袖口挽的挺緊,加上他那矯健而輕快的步伐,使人感到他是個手腳利索頭腦靈活的人,打起仗來準是把好手。

     他一路上老是拉開楊曉冬政委一段距離,為的是能在前面偵察情況;遇到意外,免得他所保護的首長遭到危險。

     起初,他們踏着冰硬的小路;後來,又踏着路旁的衰草。

    将要進村的時候,躲開筆直的大道,鑽進村旁的樹林。

    林木大多是榆、柳、桑、槐;時屆嚴冬樹葉早已脫盡,光秃秃的枝桠,雜亂地伸向天空。

    老梁蹲下來聽了聽,四下沒有動靜,便站起來,照舊拉開距離,朝村莊走去。

    當他剛要橫跨過路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叫: “站住!什麼人?” “你是什麼人?”老梁反問時,發現前面村頭路口趴下五六個人。

    他象狸貓般敏捷,一個箭步竄到道旁一棵大樹背後,趁勢拔出腰間的手槍。

     這些動作,更使來人緊張,但他們仗着人多勢衆,又欺對面是孤身一人,便放開膽量,“渾小子,也不打聽打聽你到了什麼地方,這是東亭鎮!” 聽說東亭鎮,老梁知道來的必是東亭炮樓上的一幫特務。

    這些家夥,黑夜裡成群外出,說不定又要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于是一股怒火湧上心頭:“龜孫子們,你們眼瞎,耳朵也瞎。

    沒聽說過姓梁的神槍手?” “你是武工隊的梁隊長!”為首的特務發慌了。

     “正是他老人家!”藝高膽大的老梁,侃侃而談,并不把這些人放在心上。

     “不要耍蠻,我們有一個班,你占不了便宜。

    ”另一個特務壯着膽子說,偷偷擡頭看梁隊長身後有沒有夥伴。

     “梁隊長,今天狹路相逢,可是碰巧的,我們可不是專找你的麻煩,依我說,雙方都有公事,咱們兩方便好不好?”為首的人又說。

     “那你們必須趕快退回去,今天通夜不許出門!”“我們可以退回去,君子一言為定,可不許背後開槍。

    ”特務們夾着尾巴走了。

     這一段談話,楊政委聽得十分清楚。

    心裡暗想:“隻當他是個普通的警衛交通員,想不到他在敵人面前還有這麼大的聲威呢。

    ” 在村外停了幾分鐘,他們從另一條道進了街。

    街口有緊閉着門闆的商店,有散發着藥味的中藥鋪,小販攤的貨架,打鐵的風箱都擺在露天裡。

    楊政委站在一家寫着“騾馬大店、草料俱全”的屋檐下,等着老梁去找向導。

    不久,老梁象押犯人一樣,把個僞保長押了過來。

    這個家夥,嘴裡直嘟囔:“光是帶路,我另派個人不行嗎?” “别說廢話!” 出村不遠,就看到封鎖溝,他們踏着棉花地朝溝邊前進。

    棉花稭楂早風幹了,枝杈上還偶爾挂着雪白的棉桃,想是辛勤種地的主人,為了避免招惹是非,草草收割,把它們拉下來的。

    僞保長邁上溝沿,指着深不見底的封鎖溝說:“兩丈多深,直上直下,哪能過呢,等到天明,化了裝從炮樓口走吧? 要不,插翅也飛不過去。

    ” 楊政委走過來,想對僞保長作動員說服工作。

     梁隊長作了個制止的手勢,扭轉頭說:“爬溝、過樓任你挑,出了差錯,這第一顆子彈是給你準備的。

    ” 僞保長無可奈何,改說炮樓附近溝淺,也能通行,就怕被敵人發覺。

    梁隊長說不怕,叫他領路奔炮樓走。

     接近炮樓處,果然溝淺,且有行人踏踐的小路。

    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炮摟裡的挂燈。

    僞保長帶着發抖的聲音說:“同志們聽,樓上正打牌,趁這機會,你們快過吧!千萬别出聲響。

    ” 梁隊長根本不理睬他,先幫助楊政委過路,在背靜地方給他找了休息處所,返身扒住溝沿,突然亮開嗓門喊:“僞軍們聽着!現在,抗戰進入第六個年頭了,你們還給鬼子當看門狗呀?我今天挺忙,隻說兩句話:你們已經對人民做下了很多壞事,趕快低頭認罪,給自己留個下場,要再執迷不悟,留心武工隊的神槍。

    ”話音未了,他舉槍啪的一聲,那盞明亮的挂燈給打滅了,黑暗的炮樓上吓的死一般寂靜。

    僞保長伏在封鎖溝對面,一動也不敢動。

     楊政委稱贊說:“好準的槍法呀!” 老梁有些得意,說:“将來叫我遇見敵人大頭面人物,照樣這麼一槍。

    ” 不知什麼原因,過溝之後,老梁的步子越來越快了。

    經過一段急行軍,一個村莊顯現在眼前。

    這時候,寒風比以前更加刺骨,遠遠地聽到時隐時顯的雞聲,大地漂浮着一層水霧,村莊被煙霭彌蒙着,好象浸沉在水裡。

    月亮從霧帳後面升起,紅暈暈的,活象誰從東方地平線上挑起個大紅燈籠。

    這個村莊的出現,使梁隊長止不住的高興起來。

    過溝之前,他幾乎整夜都沉默無言,現在,話闆多了。

    楊政委知道這兒不是老梁的故鄉,老梁為什麼這麼高興?可能是因為沖過了封鎖線? 他們從北面進了村。

    西高坡上有矮矮的三間土房,周圍用秫稭堆砌。

    若不仔細看,不曉得這裡還有人家。

    老梁很熟悉地搬開兩個秫稭捆,照着山牆,按照暗号敲擊。

    敲到第三遍時,聽見有人的輕輕咳嗽聲。

    時間不大,門開了一個頭發蓬松手掩襟懷的女人,把他們讓進去。

    梁隊長領先朝裡走,到屋之後,象在自己家裡一樣,伸手摸出火柴,點亮燈,看了看炕上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然後掃了掃炕,拉下條棉被,叫楊政委上去暖和一會兒。

    楊政委确實疲乏了,剛躺下,眼睛就睜不開了。

    朦胧之際,聽到外間有說話的聲音,聲音低而沙啞。

    他竭力尖起耳朵,聽到下面的對話: “我在這兒休息一天,行不行?”說話的口氣,好象小學生向老師請假。

     “不行!”女人說的挺幹脆。

     “那你可得早些過路去呀。

    ” “急什麼!等我把這位首長送到内線以後再說。

    ” “孩子能帶過去嗎?放在這邊沒人照管哪!” “這些問題上你少操點心。

    拿着個男子大漢,偏這麼婆婆媽媽蠍蠍螫螫的。

    ” 楊政委奇怪了。

    這是梁隊長同女房東在交談嗎?想起老梁同志在路上喝退特務槍打炮樓那股威嚴雄壯的勁頭兒,為什麼在這位女同志面前這麼服服貼貼的?正捉摸着,他們進屋來了。

    梁隊長發現楊政委沒睡覺,表情有些不自然。

    一面叙說周圍的情況,并給他介紹這位女同志,說她的名字叫金環。

    楊政委說自己叫楊曉冬,趁着說話,一面向金環瞥了一眼,見她年紀不過廿四五歲,面色微黃,身材纖瘦,兩眼顯得聰穎機警,但是隐藏着一股子潑辣和傲氣。

    金環知道客人的身份職務之後,很大方地同他說話,說她家裡隻有她們母女兩人,沒有多餘地方,希望首長不要見外,就睡在炕的那頭。

    并說這地方已近敵區,不象老區邊沿經常拂曉被包圍,可以放下頭睡。

    萬一敵人來查,她笑着說:“你就說是俺孩子的爸爸,新從外面回來的。

    ”聽到這句話,客人有點猶豫,偷眼瞧了一下這條不太寬敞的土炕。

    梁隊長看到他的神情,解釋說:“都是自己的同志,沒說的。

    你請安歇吧,我該走了。

    ”楊政委凍得還在發僵的手,被梁隊長攥的麻酥酥的。

     女主人送梁隊長出去,很久沒回來。

    楊曉冬也未能入睡,生活變的這樣快,使他腦子裡一時轉不過彎來。

    三天前,他以地區團隊政委兼縣委書記的身份,在靠近津浦路的一個重要縣份,召開縣區黨政軍民負責幹部的聯席會議,由他傳達上級黨對一九四三年的工作指示。

    會議還沒開完,接到地委機關轉來的加急電報,要他立刻接受新的工作任務。

    到了地委機關,地委書記說,上級決定調他搞城市工作。

    他提出把會開完再走,不料接他的這位老梁同志立馬追風要他動身,聲言要他去見軍區的肖部長。

    兩天三夜,從津浦線來到三百裡外的平漢線,來到敵人統治下的省城的邊沿。

    這座省城,曾經磨煉過他的青春;這兒幾十裡外的千裡堤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