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我的家世 每當有人問我來自何方時,我都會告訴他,來自中南部的北港。

    其實,我不是北港人,我是北港近郊一個偏僻再偏僻的口湖後厝村人。

    隻因我在北港住過六年,它又是媽祖聖地,馳名中外,所以就順口說是北港人了。

     我小時候,全村隻有一百戶,現在約三百戶。

    除了兩戶開小店的,四戶當乞丐的外,其馀都是耕田的。

    因為我們鄭家曆代務農,識字的人很少,所以也不知從何時來此定居,淵源何處?的确可悲。

    隻聽爸爸說:&ldquo我的祖父是從箔仔寮搬來的。

    小時候,我曾聽老祖母說過&lsquo我們祖先本來在漳州,有一天出海捕魚,漁船被台風刮翻了,祖先才泅水到達箔仔寮。

    &rsquo&rdquo怪不得,小時候号哭時,媽媽或姊姊都會斥責我們說:&ldquo你是在哭你的唐山祖宗嗎?&rdquo祖母在我未出世前就去世了,所以沒有甚麼印象。

    但祖父給我的印象就非常深刻了。

     祖父與我 祖父離開這世界,雖然已經有二十幾個年頭之久了,但我卻還能在朦胧中尋找到一些屬于他的影子。

     因為我一生下來,就有兩隻與衆不同的腳,右腳自膝蓋以下,前後左右彎曲,左腳自膝蓋以下突然萎縮,足闆翹上。

    所以一墜地,媽媽看到我這個&ldquo異人&rdquo悲恸不已,當場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吩咐助産婆說:&ldquo用胎盤壓死他!&rdquo因為她想得太多太多了,她認為像我這種畸形的人,将來怎麼走路?謀生呢?村子裡那些身體健壯的人都無法謀生,甚至當乞丐去了,何況&hellip&hellip越想越傷心。

    又說,如父母在或許還不緻于餓死,一旦父母都撒手歸天,即使兄弟念在手足情份上,要給飯吃,那些嫂嫂肯嗎?她再度的暈倒了。

    後來想著,與其讓他将來受苦,倒不如趁現在一無所知時,讓他死掉算了。

    于是,決定親自下手,可是當著手時,她遲疑了。

    後來大姊來了,嬸嬸們也都趕到了,你一言我一語,苦口婆心的勸母親:姑且讓他活著吧!以後如生病了才不管他。

    祖父知道了,更是口口聲聲,力求母親不要弄死我。

    他安慰母親說:&ldquo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

    長大後,嫁個丈夫,兒孫自有兒孫福。

    &rdquo原來他聽錯了,以為是個女孩子。

    當别人告訴他,我是一個男孩子時,兩步并做一步走,跑進房裡,将我抱出來。

    當著大衆面前說:&ldquo這是個寶貝,有了他,我們家将會興旺。

    長大了,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rdquo無疑的,這是安慰父母的話。

    不過,他也的确把我當做&ldquo寶貝&rdquo看待。

    他實在太愛我了。

    夜裡,因他睡在我們的隔壁,所以都豎著耳朵聽,生恐媽媽以消極的手段将我餓死。

    隻要我稍稍一哼,他就喊媽的名,哀求著說:&ldquo員仔啊!員仔!你要給他奶吃啊!他是個好兒孫啊!&rdquo天一亮,就抱著我,在他的房裡兜圈子。

    他最不忍心我哭了,一聽到我哭,就千方百計的敲盆子敲桌子,扮鬼臉,拼老命的做一些平常不能做的動作。

     在他及媽媽細心照料下,我慢慢的長大,已能替祖父抓癢,替他拿手杖了。

    但我不能走路,隻能爬。

    他常用竹子讓我抓住,然後牽著我走,我哭,我受不了腳上皮肉的疼痛。

    因此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有時當他看到我的腳上裂痕,那兩個被魚尾紋緊繞著的眼眶,也難免濕潤了。

     記得有一次,祖父的房子翻修,地基要墊高兩尺,因此我們十幾個小孩都來幫忙平土。

    有的蹦,有的跳。

    小腳像鼓錘,此起彼落。

    隻有我用屁股踏,祖父發現了,流著淚激動的說:&ldquo寶貝最了不起,你踏的地最平。

    &rdquo 我像小鳥一樣,慢慢的爬出祖父的懷抱,爬出祖父的房屋。

    我爬進了兒童的生活圈,除了受到孩子們的揶揄再投入他的懷抱裡,讓他撫慰外,我像隻要沖越海洋的破船,隻顧向茫茫的大海駛去!駛去!我未曾想到有這麼一天──他,跌倒了!睡進長木箱。

     是個群狗亂吠的夜裡,我突然被哥哥的話吓住了。

    他告訴媽:祖父從床上跌下去了!我坐起來,想到祖父房裡,但媽不準我去。

    第二天傍晚,姑媽和爸爸邊把廳裡的神座搬出來,邊擦著眼淚。

    晚上我聽到大人們放聲大哭,但沒有一個人肯告訴我,他們哭的理由。

    過了一夜,我發現祖父躺在廳堂右邊,全身蓋滿白布。

    我爬了過去想同他講話時,二姊強把我背出去。

    我當時一直不了解這意思。

    出葬那一天,我看到門口中央有個棕色的長木箱,大人們爬著繞圈子,當我看到媽媽穿一件白衣也跟在人後面爬時,&ldquo哇!&rdquo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堂兄馬上把我抱到鄰居家裡,不讓我再看下去。

     自此,祖父别了。

    原來他是睡在那長木箱被擡走了的,那時要不是我是一個未滿六歲的小孩,我不知要怎樣的悲傷呢?走了,一位隻有付出而無報酬,隻有犧牲而無享受的老農夫。

    慈祥,安甯的長眠了。

    留下些什麼呢?隻留給他一大群兒孫的尊敬與懷念。

     被我折磨的人 談到我的媽媽,我很想哭,也很愉快。

    因為雖然我不斷地帶給母親麻煩,傷心,使她幾乎悲哀過度而死。

    但我卻高興著,因母親由于能夠承擔撫育我的工作而超越一般母性的偉大。

    不管在何時何地,我都會為母親的精神而感到驕傲。

     媽媽姓李名員,是一個平凡的鄉下人。

    沒有上過學堂,一個字也不認識。

    但她仁慈、和藹、能幹。

    她二十四歲時嫁給窮爸爸,到四十四歲止,膝下已有了十二個兒女。

    在這一大群孩子的折磨下,使她滿臉深溝,老态龍鐘。

    尤其為了我,她幾乎沒有勇氣活下去。

    在我出生以前,三姊生病了,隻因家貧如洗,無法延請醫生,結果就這樣不幸夭折。

    母親在痛失愛女之馀,加上生個&ldquo畸形兒&rdquo的打擊,其悲痛可想而知。

    怪不得自我出生後不久,她的視力就不如從前了,以前她能繡花,做老人家的&ldquo三寸金蓮&rdquo。

    然而,自從我懂事以來,她不能再刺繡了,連穿針線都要叫我們來做。

     我是民國三十三年出生的,生時正是盟機炸台灣最頻繁的時候。

    白天我的母親要背著我到野外去躲避空襲,晚上燈火管制,每當母親摸索到我彎曲的腳時,就唏噓淚下,她決定,無論如何要醫治我的身體。

    不管花多少心血,多少金錢,隻要她做得到,甚至當乞丐婆讨飯,也要讓我與一般人一樣地站起來。

    不久,日本無條件投降了,台灣又回到祖國的懷抱。

    母親開始背著我到處去訪名醫。

    有時趴在媽媽的背上好幾個小時。

    她走在很遠很遠的路上,太陽曬著我們,媽媽背上的汗水濕透了我的胸襟。

    抱著滿懷的希望而去,但每位醫生都是同樣的一句話:&ldquo是先天性的畸形,現在還沒有辦法治療。

    &rdquo可是盡管所有的人都這麼說,盡管除了徒勞往返,浪費金錢外一點收獲也沒有,她卻不氣餒。

    她曾說過,隻要能把我的腳治好,無論上刀山跳火海她都幹。

    所以她背著我,一家又一家,一村又一村地跑遍附近所有的醫院。

    希望越來越渺茫了,但在未絕望之前,她仍不會放棄任何一絲的希望;就是在完全絕望之時,她也會祈禱著奇迹的出現。

     當她聽說城裡的醫生比較高明,也許能夠醫好我的腳時,她那條背巾再度把我&ldquo捆&rdquo在她的身上。

    因為是要到城裡去,所以不能再長途背著走了,隻好到車站來乘車。

    等車時,往往招徕無數的&ldquo觀衆&rdquo,有些小孩子會莫名其妙的罵我,笑我。

    每當我要&ldquo還報&rdquo時,她都阻止我說:&ldquo不要理他們。

    &rdquo她自己卻淌著眼淚。

    就是在路旁或在橋下避雨,她也常常&ldquo莫名其妙&rdquo的望著我掉淚。

     媽本來每隔一年或兩年,至多三年就生一個。

    但我與大妹卻相差了六歲之多。

    當她腹部挺著&ldquo大妹&rdquo,背上背著我時,我已經知道了害羞。

    每逢将我放在顯明的地方時,我會自己移到偏僻的地方去。

    見到醫生時就一直心跳,因為他們會摸遍我彎腳上的每個&ldquo細節&rdquo,有時連褲子也要脫下來。

    更使我難過的是:媽媽每次說明我的出生經過,就會在大家面前痛哭流涕。

    她經常用她那雙溫暖的手壓住我彎曲的部位,企圖弄直它,一直到我叫痛,才淌著淚放松。

    聽說在我嬰兒時期,她也曾用竹片夾過我的腳。

    但有啥用?誠如所有郎中所說的,天有意安排我這樣,不患一種缺陷是養不活的。

    那麼,為什麼不看開點?如果隻為了醫治腳而把一切該做的都耽誤了,那麼最後即使有了健全的身體又有何用?這軀殼祇不過是能多養幾隻臭蟲罷了。

    或許媽也悟出這個道理。

    當大妹出生後,她不再背著我到處去求醫了。

    不過,她仍然相信一些江湖郎中的話,經常回到她的娘家去捕海鮮。

    因為她是漁家女,未嫁爸爸時,朝夕皆在海邊&ldquo作業&rdquo。

    所以捕海鮮是她&ldquo本行&rdquo,每一次回來都是挑得扁擔彎彎的。

     有時候,人家告訴她,吃什麼青草藥對骨骼很好,她就到墳場,山邊或海岸去尋找。

    找回來時,要切,要煎&hellip&hellip她蹲在兩塊磚圍成的&ldquo爐&rdquo前吹火,等藥罐裡的水減到一定的份量時,才給我喝。

    有時藥味太苦了,說什麼我也不喝,甚至牛脾氣一發,不管那碗媽媽花了多少心血才得來的藥,就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

    她每次見到這種情境,都氣得兩手直抖的沖過來。

    但卻不忍打我一下,往往隻有抱緊我流著淚說:&ldquo要不是你的腳這樣長得&lsquo不像人&rsquo,我也不會讓你吃這些難以下咽的苦藥。

    &rdquo 媽媽對待她的父母很是孝順。

    記得她曾說過,她小時候常跟外祖父去挑蚵,一個人一擔。

    她往往顧慮到老父的體弱,所以都先挑著擔子跑,跑了一段路後,再折回去替外祖父挑那另一擔。

    外祖母的衣服、鞋子都是母親替她精制的。

    她對鄰居很好,隻要有人需要幫忙,她一定放下自己的工作去幫忙人家。

    她雖然未學助産,但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嬰兒都是她接生的。

    她受到大舅的熏陶,所以草藥的名字懂得不少。

    經常有人請母親替他們找草藥治病。

    她尤擅長看小孩子的百病。

    大凡麻疹、驚風、水痘、咳嗽、腮腺炎種種&hellip&hellip她都精通。

    那些未曾受教育的農婦,一有事就來請教母親。

    有一件事,我一直認為母親願做外,沒有人會做的。

    就是有些鄰人的小孩,要是眼睛紅腫時,就抱來給母親醫治。

    媽媽都用口含著花生油,以舌頭去舐嬰兒的眼睛,不分貴賤,母親一視同仁。

    不但不收分文,如果家裡有零食或玩物,還會送一些給那些生病的小孩子。

     媽媽就是這樣默默地獻出她的光與熱。

     我的父親 爸爸的名字很土,但很有趣,叫豚批。

    他和媽媽無論地位、智慧、學識、為人、處世,都很相配。

    不識字、老實、健壯、樂觀進取,經驗豐富。

     祖父是個以窮出名的人,除了一塊堿田,一間茅廬外,就是一大群的兒孫,爸爸是老大,他有四個兄弟和三個姊妹。

    其中大姊和小弟都因生病以緻輕微的跛腳,所以負擔更重。

    八歲時,就到外婆家當長工,替舅舅放牛,直到十四歲,才轉到山上去做苦工,割草喂牛的,每當那些制紙的師傅去吃飯或休息時,他就利用機會拼命地學習。

    因為制紙必須拿很重的紙簾,然而他力量有限隻能勉強的提起來,往往把紙簾摔壞了,就受老闆痛罵一頓。

    但爸爸卻不灰心,偷偷地,辛勤地練習。

    皇天真是不負苦心人,他成功了。

    不到二十歲就學會了撈紙,于是他升為三流手,數年後他又升為二流手,最後他成為制薄紙的高手。

    可惜,機器發達後,此種技術已經用不上了。

     在困苦的時候,爸爸曾經挑過土,當過樵夫,做過築路工人,做過地瓜簽的買賣,駕過牛車替人搬運,所做的都是一些粗活,怪不得爸爸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壯。

     當我出生時,爸爸正好被日本人征去修築飛機場,所以許多人都替我擔心。

    說爸爸一回來,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會把我丢出去的。

    但事實卻不然,爸爸知道我的腳後,不但不嫌棄我,反而比對任何孩子還要照顧得周到。

     爸爸和媽媽一樣,懂得許多經驗。

    他知道何時會刮風,何時該播種什麼作物,知道何種天氣會下雨,何種天氣會下霜。

    所以鄰居要曬地瓜簽,都來請教他。

    有些不會&ldquo疊草堆&rdquo的人,也來請爸爸去疊。

    甚至牛車陷入泥沼中也來請爸爸去幫忙,村中如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更都請爸爸去調解。

    然而爸爸也隻不過是一位樸實的農夫。

    除了我,除了他的朋友,以及有限的村民認識他以外,其他的人則茫然。

     爬的開始 我和常人一樣,八、九個月的時候就會爬了,隻是我爬的歲月很長,一直無法站起來走路。

    母親走到那裡,我就爬著跟到那裡。

    她煮飯時,我就幫她填燃料,照顧飯菜。

    補衣服時,我就坐在旁邊,幫忙穿針引線。

    到鄰家去時,我就投在她的懷裡,讓她抱著去。

    鄰人要摸我的怪腳時,我就把腳藏在母親的大衣裡。

    有時她到外面去,我就獨個兒在家園爬著。

    我低著頭,像野獸一樣的,用手和腳爬著。

    我爬過雨天的泥巴,爬過夏日的熱沙,還爬過冬天的霜雪。

    爬著!爬著!我數著那些被遺棄的石子、瓦片、木屜、掃帚&hellip&hellip。

    嗅著糞便,以及各種屍體的臭味。

    我看不到别人輕視的眼光,但我聽到野孩子追逐的腳步聲,聽到一部份父兄勸導子弟,不要欺侮殘缺的可憐人。

    每當爬得難受時,我便想著:&ldquo何時我才能解脫這酷刑呢?難道我的一生注定要這樣受苦嗎?&rdquo 晚上,鄰居的孩子們,都蹦蹦跳跳的去玩捉迷藏。

    我隻好呆在他們的旁邊,分享他們那份歡笑。

    偶而也會默默地爬到草堆旁去捕捉那閃閃發亮的螢火蟲,或爬著追逐在天上飛翔的蝙蝠,牛糞龜。

     小時候,我最喜歡到湖邊遊玩了。

    我們村子中間,有一個大湖。

    全村的鵝、鴨幾乎都在此湖過活的。

    每當傍晚時分,二姊從田裡挑著牧草回家時,就會帶著我到大湖邊來。

    每在此時,湖水是平靜的。

    一群又一群的白鵝,從岸的這邊,遊到岸的那邊。

    幾隻剛從田裡回來的水牛,綁在岸旁不斷地潛水搖頭。

    對岸的闊葉樹,穿梭著歸巢的小鳥,月兒躲在樹梢微笑。

    二姊常教我喊:&ldquo鵝來!鵝來!&rdquo或&ldquo小朋友來!小朋友來!&rdquo當我喊這聲時,對岸也像似有人這樣喊著,那應聲是那麼地遙遠,那麼地使人懷念。

     老人與猴子 祖父被人擡走後的一個傍晚,當我與媽在谷倉下撿地瓜簽裡的雜物時,有個老年人推著一部腳踏車。

    車的前面載著一隻小猴子,後面放著一個小木箱,推到我們的身旁時,将車子放妥。

    把眼鏡拿下來,一直看著我的腳。

    我趕快爬到母親的背後,抱著她的頸子,深恐被他抓去。

    當時那隻猴子正拿著一根香蕉吃。

    香蕉給我的誘惑太大了。

    因為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錢買零食。

    如果想吃點心的話,隻好選一些小地瓜。

    放在爐裡烤。

    所以香蕉給我的魅力很大。

    老人可能洞穿我的心意,就從小袋裡拿出一根香蕉給我,我躊躇著不敢接受。

    媽媽說:&ldquo别怕,他是好人。

    &rdquo于是媽媽接過來給我。

    吃完後,我一直看著那隻猴子。

    它穿著一件綠色的上衣,紅色的裙子,頭上還戴著一頂小花帽,純粹是一身走江湖的打扮。

    我問老伯說:&ldquo他是人還是猴子呢?&rdquo他說:&ldquo你!猜中了,再給你一根香蕉。

    &rdquo實在很難猜,因為我從未見過這種怪物:&ldquo手上有毛,眼睛紅紅的,但卻極像人,也穿人穿的衣服。

    &rdquo我靠近猴子,然後問:&ldquo你要吃地瓜嗎?&rdquo它沒作聲。

    很像聾子,又像啞巴。

    我以手碰著它然後說:&ldquo地瓜給你吃好嗎?&rdquo它還是沉默無語,隻瞅我一眼,并把手上的香蕉遞給我。

    我肯定的說:&ldquo它是人!&rdquo他又把手伸到袋子裡去,取出一根香蕉來給我。

    我很得意,以為猜中了,想不到等我把香蕉吃了,他才說:&ldquo你猜錯了,它是一隻猴子。

    可是你很聰明,照理它應該是人才對,因為它很伶俐,是一隻訓練有素的小猴子。

    &rdquo 他和媽媽講了許多話,我隻記得媽媽告訴他,我的爸爸不在家,要到晚上才回來。

    他一直坐在谷倉旁的竹椅上。

    晚飯就在我家吃的。

    吃飯時,他曾經告訴我的爸爸說:&ldquo像他這種人,最好讓他到外面奔跑奔跑,或許更有幫助&hellip&hellip&rdquo我看到爸爸點點頭。

     那晚,我很早就上床。

    上床之前我還看看那隻猴子,它竟然懂得把手放在眉頭,向我道别哩!當我迷迷糊糊之際,母親推門進來,好像滿腔的話要告訴我。

    但當她摸到我的頭時,突然把身子轉過去。

    我叫了出來:&ldquo媽!你在哭嗎?&rdquo&ldquo沒有&hellip&hellip。

    &rdquo&ldquo不啦!媽你為什麼要哭呢?&rdquo我最怕媽媽哭的了,不知怎的,媽媽如流淚,我的心就很疼。

    她恐怕忍不住悲哀,所以速将被單幫我蓋上,然後急忙地離去了。

     流浪(上) 第二天,當我醒來時,一看,糟糕了!一切都變了。

    天花闆是那麼潔白、牆壁、窗戶都是那麼美麗。

    那裡像我家呢?看看牆壁、貼滿著美麗的圖畫。

    有西瓜、香蕉、人頭、風景都是維妙維肖。

    我在作夢吧?這是什麼地方呢?我爬起來一看,身邊竟躺著昨天那位老人。

    那猴子也正睡在老人的身邊。

    我想:我怎麼會跟他們睡在一起呢?是被他偷抱來的呢?還是父母将我送給他的呢?或是像姊姊所說的被&ldquo摸頭顱的騙子&rdquo拐走的呢?聽姊姊說,有一種摸頭顱的人,他們用手往孩子的頭上一摸,那孩子就會迷迷糊糊的跟著他們走。

    最後,走到适當的場所,就把小孩子的心肝挖出來&hellip&hellip。

    想到這裡,我驚惶失措的号哭了,他醒來了,很溫和的說:&ldquo乖孩子!别哭!我會買許多好吃的東西給你吃,許多新衣服給你穿,還要教你念書,寫字&hellip&hellip。

    &rdquo我搖著頭喊:&ldquo我不要!我要媽媽!我要回家。

    &rdquo他笑著說:&ldquo你瞧!連我們的麗麗都在學你呢!&rdquo我看看那猴子,果真把兩隻發毛的手左右擺動著,頭也不斷地搖著,我差一點笑出來。

    後來,他用種種的方法使我忘了家,忘了哭泣。

    使我喜歡跟他一道兒去賣藥。

    當然啦,首先那幾個夜裡,我一直沒有睡好。

    後來,由于趙老伯的确很疼我,麗麗也相當有人性。

    所以,我認命了。

     這天,他又把袋子、箱子、手杖等器具放在車上,再抱我坐在箱子上。

    然後載著我們,經過了一片綠油油的田野後,來到一個桑竹密布的鄉村。

    我們在一棵榕樹下停了下來。

    把箱子擺在樹幹旁,我坐在箱子邊,他用手杖敲著鑼。

    不久,觀衆三三兩兩地圍攏來。

    第一次見到那麼多人,我大哭了一場。

    但他一直哄著我跟他合作,不要流淚。

    我忍了好久,才把抽泣聲壓了下來。

    他與麗麗賣力地演著。

    觀衆們越來越多。

    當演到最精采的時候,趙老伯要我打開箱子,拿出那些貼有猴子标記的瓶子。

    一拿出來,大家你一瓶我一瓶地搶購著。

    不多久,賣了好多錢。

    散場後,老伯很是高興,摸摸我的頭說:&ldquo很成功!走吧!我帶你買新衣服。

    &rdquo于是他載我去一家百貨店。

    那百貨店是我從未見過的,裡面衣服應有盡有。

    他替我買了兩套;一套是綠色長袖的,另一套是棕色的。

    除了買衣服,吃飯外,他還買了幾本書:一本是牛郎織女,三集梁祝,二集陳三五娘。

    還有一本是漢文讀本。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惡夢。

    夢見二姊被狗咬傷了腿,流著血,也流著淚。

    血和淚滴在我的身上。

    頓時,像洪水般地把我淹沒了。

    我狂呼救命。

    夢醒時,原來是那隻小猴子偷撒尿,把我的被單弄濕了。

    我再也睡不著了。

    從窗口望去,老牛拉著牛車,向有太陽的那邊拖去。

    村姑打掃著院中的落葉,蜜蜂嗡嗡的散開了,茅屋下的母雞,格格地叫著小雞。

    使我想起爸媽,他們會不會同樣地在遠方呼喚我呢?看著上天,眼淚簌簌地落下來。

    他安慰我,要堅強一點,不要成為溫室裡的花。

    當時我不懂什麼叫做溫室裡的花,所以他解釋過好幾遍,也舉過好多好多的例子。

     流浪(下) 有一天我一直想家,一直吵著要回去。

    哭了好久,他也勸止不了。

    最後,他一邊看著挂表,一邊說:&ldquo你趕快把衣服穿好吧!&rdquo我破涕為笑地問:&ldquo要帶我回去了嗎?&rdquo他随便點一下頭。

    我馬上擦幹眼淚,穿上外套。

    他蹲下來背我,一手提著木箱,一手抱著我的屁股。

    我問:&ldquo伯伯!你的車子呢?&rdquo&ldquo賣了。

    &rdquo穿過人群後,他在一家窗口停下來,與一位大女孩不知談些什麼後,就把東西一一搬進汽車上。

    從前我不曾搭過這種車,感覺上比家裡的牛車舒服多了。

    下車後,他将我、麗麗、箱子放在路邊。

    走進車店去選了一輛新自行車,及一輛一輪車。

    我不知道他買那輛一輪的小車是幹什麼的,眼巴巴的看著他發呆。

    他再度将我們載到一棵榕樹下,風不斷地把枝頭上的黃葉吹落下來。

    趙老伯用腳踢開地上的枯葉,用拐杖頭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接著鑼聲又響徹雲霄,小孩子拉著大人的手,戴鬥笠的農夫,三五成群的圍過來。

    見了我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野孩子大聲的喊著:&ldquo跛腳來了!跛腳來了!大家來看跛腳的怪腳。

    &rdquo他囑咐我,不要理他們,真正的尊嚴,絕不會受到他人的幾句惡言而滅減的。

    我有點不高興地問:&ldquo你不是說要帶我回去嗎?&rdquo他說:&ldquo怎麼不是呢?但我們也要沿途演回去才行呀!&rdquo我不再說話了,隻有看看觀衆,那天人很多,簡直數不清。

    節目開始了,我打鼓,他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就與麗麗跳起舞來了。

    接著跳繩子,猴子的舉動,老人的滑稽相,使大家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演完,他取出一根香煙給猴子,它坐在凳子上,猛吸著。

    煙霧還不斷地由它的鼻孔裡冒出來,真有意思極了。

    大家拍手,呐喊,吹口哨,簡直驚天動地。

    他趁此高潮,令麗麗捧出一個盤子,一搖一擺的走到觀衆前面。

    我看到似雨,似樹葉的錢落在盤子上,一盤又一盤地裝滿一袋子。

    最後老人把那頂黑色的大禮帽脫下來,鞠躬說:&ldquo謝謝!謝謝大家!現在為了答謝諸位,我請麗麗表演一場精采絕倫的特技。

    &rdquo說完,他推出那輛獨輪車,穩穩的放在場邊。

    麗麗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

    坐定後,老伯輕輕一推。

    真是太妙了,猴子竟能夠騎獨輪車,它小心的踩著踏闆,用屁股來控制轉彎。

    這項表演,真把大家駭得目瞪口呆。

    繞了幾周後,它由車子上跳下來,眼睛不斷地東張西望。

    可能也正同人一樣,在享受著花盡心血所得來的成果吧?觀衆瘋狂地拍手,我也由衷的佩服這隻猴子。

    更體會到天下無難事的道理,隻要勤學,猴子都能騎一輪車。

    何況萬物之靈呢? 那次,我也上場表演一下倒立走,變了一套生疏的魔術。

    因為成績不太好,所以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記得散場後,許多觀衆還不肯走,圍著我們,逗著麗麗玩。

    直到天黑了,才依依不舍的離去,我照舊坐在箱子上,讓他推到一間很漂亮的瓦屋。

    在我家鄉,除非最有錢的人,否則是住不起這種用磚頭蓋成的房子。

    就拿我家來說吧!我家有五間茅屋,都是用茅草蓋成的,牆壁是由糞土刷成的。

    記得廳堂中間,大梁已經彎了,哥哥用一枝大柱子,暫時支持著。

    每逢下雨天,房裡就像屋外一樣濕漉漉的,每在此時,媽媽就命哥哥或姊姊到廚房搬盆子或大碗來接水。

    所以我對那瓦屋,印象很是深刻。

    那晚,吃得很好,有雞腿、豬肉,還有很多我不曾吃過的東西。

    離家後,那晚吃得最飽,比&ldquo過年過節&rdquo的&ldquo通貨膨脹&rdquo還厲害。

    難怪睡到半夜,一直無法入眠,肚子咕噜咕噜地響著,打出來的呃,盡是一團酸氣,肛門開始忍不住了。

    我告訴他:我要大便。

    他不敢遲延,爬了起來。

    可是正好沒電。

    我急著,他摸索著袋子找火柴,但我等不及了。

    一陣難過,流汗後,我正要告訴他忍不住的當兒。

    嘩啦!嘩啦!我慘了,不可收拾了。

    最後,他找到了火柴,一劃,火光照著我腳下的那一片屎尿,我滿臉發燒,窘得無地自容。

    他帶我去洗澡間洗濯,換衣服。

    不久,我的肚子好受多了,但卻苦了他。

    他汲了一桶水,把地上的東西,一一抹幹淨。

    還幫我洗滌那件臭褲子。

    但他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