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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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嗟乎,此時之蔣生,雖坐擁貔貅十萬,恐難償其靈犀一寸之思矣。

    蔣生聞老人言,突如鉥肝篆肺,目瞪口哆,久久不能言。

    一腔豪興,至此冰消,萬念功名,如今灰冷。

    時日将暮矣,父老乃引諸健兒于舍館,而掃除生之舊舍,速生而莅止其行旌。

    生入視,則門楣半落,斷垣頹井,蔓草繞砌,亂蟲競号。

    書室則嫏嬛塵妝,閨閣則脂粉鼠齧。

    對遺袿而神傷,看粉澤而涕泣。

    蔣生以心雄萬夫之心,此時乃如淚人矣。

     李公距此非遙,聞生歸,乃攜其子女,飛車至。

    生子女各一,女年才二八,而子則弱冠矣。

    鹹受芙秋教,知書史,能詩文,為鄉裡所稱羨。

    徒以阿父遠征,惟與憔悴憂思之母死生為命,然母又死矣,悲痛之懷,不可言喻。

    幸随李公朝夕受教,李公亦善良長者,家無他人,則惟日與二人切磋經史讀古人書而已,聞生歸,其子女喜躍不自已,及一念地下之阿母,則不禁涕之漣洏矣。

    比轉家門,迎者如雲,生出不敢遽認,李公指之,乃挽二子而灑其一掬傷心之淚矣。

    子女亦匐匐左右,共為一痛。

     是夕,村人知生榮歸,共治酒宴,以為生洗仆仆之行塵矣。

    從卒亦各具酒禮。

    生與李公及鄉父老共筵。

    如在常日,則生斯時之豪興如何,不難揣測,而得以一書生而率八千子弟以面父老,此人生之大快事也,宜若何傾杯暢飲而談兵旅事,以作下酒物。

    然生今日之酒,其苦乃等飲荼茹蘖,下觞如無力。

    酒酣,李公由袖出一書示生曰:“此芙秋遺音也。

    ”生手戰戰持視之,迎面用灰紙草出數行曰“吾夫手啟,芙秋遺筆”八字,字體欹斜,知其彌留時言也。

    生背燈下拆視之,了了數語曰:“君遠行不歸,妾匪日不萦夢寐。

    今病入膏肓矣,将瞑目而歸夜台,亦遠行耳。

    妾乃先君歸矣。

    嗟乎,嗟乎,人生朝露,如斯而已。

    君倘有志,努力功名,亦男兒應有事;否則耕田淮上,一廬足矣。

    尚祈善視子女,則妾感君靡涯矣。

    千萬不盡,伏枕哀草。

    芙秋。

    ”生艱誦數過,如矢穿心,酒未半間,忽嘔血數鬥,點點如戰陣上殺敵歸來,狼藉滿襟袖。

    從者及父老子女鹹大驚失色,命撤筵,勸将軍少休,更進補益之品。

    而李公亦撫生太息曰:“茫茫孽海,陷人無量,生死貪愛,誰能自脫?功名富貴利祿,餌人具耳,超凡,超凡,汝今可悟。

    ”夜既半,乃各歸息。

    生與李公、子女同寝内室,門外從者皆席地卧。

    時聞刀匕锵然,觸石作響,則守衛者,更番休代也。

     參鬥無聲,銀河斜轉,金風動戶,白露滴桂,銀燭再易,而諸人栗六終日,鹹沉沉入黑甜鄉去。

    獨生叉手獨坐,或緩步繞室行,面色灰敗,不複如人。

    彳亍凄清,終不能成寐。

    時從者醒,見将軍猶躊蹰未卧。

    乃婉言慰生休養,生亦無言,從者乃為之展衾滅燭而去。

    生清宵獨卧,蓮漏轉長,四無聲息,惟夜蟲唧唧,如助愁思,而童時影事兜上心頭。

    默計自髫龀及今日,其間經過之歲月,鹹宛宛而逝,如電如火,不留一痕于世塵。

    芙秋之死,己何辭罪?昔日旖旎,都來夢幻。

    設吾早息志功名與芙相守,則五畝田、二畝桑,耕讀生涯足過浮生,則芙秋又何至積瘁亡身而多思铄骨也哉。

    今何如矣,轉戰十年,出生入死,到頭來隻有此一世虛榮,然而愛妻死矣。

    昔日不顧出門,自謂脫盡兒女愁而有丈夫氣。

    今過後尋思,自悔莫及。

    即使已身與芙易地以處,其胡以堪。

    所謂功名富貴,果何物哉,魔人至此。

    其自少艾至須鬓頒白之真之善,天地間最可寶愛者,既犧牲以俱去,則此汗馬所有物,蓋棺後又孰能帶去者。

    生念及此,其熱心功名之思想,乃受此刺激,遂一落千丈,不可複燃。

    生固大智慧人也。

     明日,生乃率其子女,設奠以哭于其妻之墓。

    召石工勒石,生自撰四語,為子銘志曰:“死生有悟,壽夭皆節;千古傷心,視此碑碣。

    ”銘事竣工,生乃命其健兒退還上郡,以一紙書與其副戎長諸有職,退而以薦副戎自代。

    後遂葺數廬于芙秋之墓側,教子女以課讀。

    白楊蕭蕭,清流汩汩,每值芙之死,辄茹素終日,癡立墓門,雖雨雪不為阻。

    有詢之者,則怅然對曰:“餘忏悟‘過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