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分人”的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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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各種音調外,他還自譜新腔,雖然簡單,而一樣在歡喜或凄哀上容易動人。

     同班的吹鼓手,很快都發現這個銅匠兒子是個吹鼓好手,是他們這一行裡将來的傑出人才。

    當演奏時,誰也不把他當着孩子看待,反而須時時留意,不要被這“小天分人”觑出破綻。

    閑時,為他長得尖頂突眼,黃瘦拳骨的樣兒,不免少少同他說幾句玩笑,可是他倒不甚聽懂,隻能傻笑着點點頭,或默然若有所思。

     隻是兩年的演奏生活,匆匆過去,而更強烈更有力的音樂竟把他所加入的伍家班子震散了。

     二十歲的大姐姐草草嫁給山中燒炭少年,二姐姐經過雜軍排長的強迫、威脅,在勝利前一年的夏天羞惱死去,他聽人說是吞了鹽鹵水自殺的,不過母親沒肯叫他一面。

    長他兩歲的跛腿哥哥經不得饑餓、氣苦;第二年接着故去。

     就在這一家凋落的秋末,一切都有大的變更,終天有槍彈炸彈的殺鬥,伍家班自然沒了生意。

    那個絡腮胡子的老鼓吹手竟被迫裹去搬運東西,不知失落于什麼地方。

    “小天分人”黑夜偷回他那河邊小屋,随着一身傷病的母親背上兩個衣包,開始逃亡。

     從老師家中師兄弟四散的時候,他把師傅許給他的一支精制小唢呐掖在臂下,直至扶着母親在亂山道上走時,這小小樂器包在破布包中,與小米幹餅卷成一卷。

     開始過山裡的逃荒生活。

    他随着一些女人,孩子,還有怯懦怕事的壯年人,胡亂采剝山果,以及梯田中沒有收割的玉蜀黍,垂頭的黃谷,煨着幹柴火堆,半生半熟的吃下。

    有些人設法捉野兔、打鴉雀、熏烤飽腹,他卻不忍看混合着血肉皮毛,待死不死的小生物,給這些避彈火、避拉夫野人似的男女作興奮新鮮的食品。

    山中本是燒柞木炭的老地方,每年秋間,附近幾十裡的炭窯主便召呼從事這微薄生産作為副業的農民,同來工作。

    這下半年突來的變動擴大,當然無人再來幹這種沒了顧主的營生,而且附近鄉間跑得稍晚的,即願想到山中也被強力阻住。

    好在有挖就的大窯與尚未砍伐淨盡的樹木,成為這一小群流亡者所據有。

     尚沒餓死的久病的母親,三天兩日躺在窯中幹草堆上,無力動彈。

    “小天分人”便出外尋求能以下咽的食物,好可繼續撐住母與子的生命。

     因此,他縱然對于自然的樂音有神秘愛好,然而澗水緩流,幽鳥争枝,以及風聲、樹響,漸漸引不起他的注意。

    就是那支在破包裹的精制唢呐,也無暇重習吹奏。

    爬崖或攀高枝,或撥泥地,日落後蜷在呻吟迷糊的母親旁邊,聽了其他同難者的各種鼾聲,那麼單調又那麼苦楚。

    偶爾睜開眼向窯洞的缺口外望,三五個眨眨眼的小星像對自己引誘,對自己笑弄。

    餘外便是遠遠的狼嗥,尖厲,顫震,有時夾雜着幾聲“嘩嘩咶咶”的夜枭慘笑。

    這種聲響竟把“小才分人”幻想中的樂音逼出記憶以外了。

     獨有初寒的一個下晚,他背着一捆幹枝爬上山南頭的小路,蓦見另一窯洞裡住的一家男女,正在用手用尖木杈子,用割草砍刀,在路旁的叢草中挖掘土圹。

    圹上用退了色的粉紅污布包着不滿一尺的一具小小屍體。

    他呆在一邊,等到他們一捧一捧的把小小屍體埋蓋下去,才敢吃吃的問: “小孩?” “下生三天就死了!” “是個小小?” “小小,一落草便瞎了一隻眼。

    咳!真真是‘落草’了,在窯裡。

    ” “嗯——嗯。

    ” “看麼?死了倒好,他娘的腸子快餓斷了,還有奶!” “一下生,就回去了,不見人世也罷,他是有福的啊!”一位顫巍巍的用木棒支着彎曲身子的白發老太太這麼說:“不像我,——還沒閉上眼,早晚得入餓鬼地獄。

    嗳——嗳!” “早知這樣,早知這樣,……”穿半截褴褛單褲的黑男子恨恨着說。

    像是這個死嬰的父親。

     ………… 等到他們離開山坡之後,他在那小土堆旁堆上了幾個大石塊,像抱歉似的,遲回着緩步下去。

    匆匆把幹枝送到住的窯洞内,小心取出包藏的唢呐,重行回到死嬰的土堆,他用低音,在四山的暮煙緊斂中,為這出世三天便已離開人間的孩子吹送出一曲哀歌——也許是複生的歡頌。

     兩隻尖黃大眼裡泛起潤濕的雲翳。

    不敢強吹,怕被他人聽見,低頭把唢呐的音口低向着石堆空裡,嗚咽激動的,輕輕吹,他似在與那小小的靈魂互相傾訴。

     漸漸,漸漸,從昏沉的濃煙中,幾個挂着疏疏長髯的山頭向他俯看,向他點首,向他含着悲苦的微笑擁壓下來。

    ……一個個揚手昏空的巨人,和着唢呐餘音,發出同情的喊嘯。

    土堆緊靠着的褐色石壁裂開縫子,……變成巨大的亮光門扇,影影綽綽,在裡面有一群面貌不清,飄拂着衣帶的仙女往來旋舞。

    最後他親切的在一閃下,看明那個紅衣小孩含着呆定笑容,從洞中躍出。

    …… 忘了夜飯,也忘了疲勞,他吹着,吹着,直待高大圓鏡子從那些老人首際挂出,他才真的将神思醒悟過來!……然後,映着月光奔往窯洞。

     逃亡後第二次,也是他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