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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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既死吾母,欲敗吾家,行且及兄與弟矣。

    兄既不惜己身,獨不顧身死祖祀亦斬,且留鄉裡之惡名,而羞吾兄為懦夫也。

    兄激于吾言,猶徘徊不遽出婦,餘乃争之益急。

    遂先謀明日逐婦,再将某甲隐謀告之鄉人,共擒辱之。

    議既定,餘囑兄先回家,幸勿動聲色,明晨,吾将繼至,然後事舉矣。

    兄于是與餘黯然别。

    吾彳亍既回瓜舍,夜已将半,乃展涼席卧。

    外視斜月已落樹杪,星光爛然方映于池中,熠熠有光。

    時萬籁都寂,惟遙聞村中犬吠聲時作。

    吾心中萬事一一來潮,欲緊阖雙眸,竟不可得。

    默念家庭之禍,不禁慘然欲哭。

    今夕非有聞者,兄将又逐母于地下去矣。

    惡婦妖人,何因緣而與吾家為仇,惜兄素懦,若我者,必手刃之,死且無憾。

    思久遂哭,繼念兒時影事,一一如曆目前。

    阿母之言,今竟如睹,亡靈有知,甯不大痛。

    又念兄出嫂後,奸人且仇吾二人愈甚,勢當攜手遠去以避其兇,關外刻正招殖民,舊鄉多難,何可戀戀?思及此,必乃少安,而夢神臨矣。

    朦胧間,憬然如有睹,似兄徘徊門外者。

    餘發灑然,不暇再思,就床頭提樸刀奔而出。

    足踐瓜蔓幾仆者再。

    仰視天河,隐隐如帶淡血痕,方覆吾頂上。

    前行若有微光導吾,視之,燐也,方明滅于亂墳間。

    白楊蕭蕭,如有鬼物動其上,疏林中亦若蠕蠕動。

    此時,景物凄厲,皆足怖人,使膽怯者值之,不卻則卧。

    顧吾心中橫梗一阿兄在,舉星月石樹皆如無睹,亦忘是夜,況鬼物有何畏?腦中方構一幻影,吾兄浴血立家門内以俟我,我失時者,則死兄之罪,我且無逭,即救兄不得,誓将與惡婦妖人共死。

    此時,吾如狂易,迸步前趨。

    時若吾母在吾耳畔顫聲呼曰:“速趨拯汝兄于厄,毋忘我囑。

    ”既抵村,步益急,巷犬群吠,無不顧,左足為惡狗傷,時亦勿覺,惟微覺足上汗流多耳。

    抵門側,雙扉緊阖,内無少響。

    吾更不遲回,聳身登短垣,躍而下,飛步及兄窗。

    嗟乎,此時吾乃類瘈狗,使人見吾狀,必将卻走。

    又類竊賊,方試其好身手,将一試其胠箧之手段也。

    吾俯身貼窗下向上望燈光猶明,然殊黯黪,屬耳聽之,略有刀闆聲,若方作夜飯者。

    餘于是乃自咎其妄動,濕棂紙而内窺,則魂如離殼,發一一上指,奪刀疾呼,劈窗入,猛力斫婦。

    嫂中左肩,血殷然透衣袂。

    顧嫂殊健,亦擲手中刀擊吾面,側首避之,幸未中。

    乃進而刺之,嫂遂卧于血泊中,殊苦。

    方皇遽,聞戶外步履聲若數人,知非其敵,遂隐于衣枷後,然心尚戰栗不可止。

    突見門立辟,入者三人,鹹虎虎少年,為之首者,則某甲也。

    各執械,形色倉皇,某甲猶甚。

    雙睛突出,紅焰射人,手中持手槍,直同山檻之獸,方将将尋人而噬。

    後二人亦裝束作夜行裝,服皮鞋,握利刃如雪。

    吾此時自思,身陷厄境,以一敵三,且槍彈至利,設不以智取,殆矣。

    三人既進室,睹狀大驚。

    某甲狂呼曰:“殺!……搜!”餘知此言發,吾生命盡矣。

    時二少年方俯身察惡婦傷痕,吾乃輕身一躍,出某甲後,力劈其腦,加以疾呼,并奪其手中槍,一響,某甲亦倒。

    二少年方回顧,持刃加吾身,吾急撥槍機,殪其一。

    其一思越窗走,吾以槍口指之曰:“動者,死矣!速擲若刃!”吾此時赤膊散發,血淋漓盈襟袖,持槍握刀,大類獰鬼,少年不期木立而墜其刃。

    餘厲聲叱問之,少年乃一一言某甲之秘謀。

    先是某甲有姘婦在鄰村,即吾嫂也。

    至時乃僞言嫁吾兄,而某甲教之謀,使破吾家。

    某甲故劇盜,乃進謀而圖吾兄,然後與婦黨共括吾家财而遠遁。

    今夕在河濱所議者,即此。

    及與婦言,婦急不可待,遂改計,于夜間,令婦醉兄而肢解之。

    嗟夫,先生,吾時在窗外所睹者,即吾兄之肢體也,夕猶共話,夜乃為此,宜吾之憤不欲生也。

    時吾見二憾已除,少年又哀哭求釋,餘憐之而命其不告二人,少年亦崩角涕泣拜謝去。

    時吾獨對四屍,一燈搖碧,此等慘狀,豈人所處!吾悲憤填膺,視兄體亦已脔解,血肉如糜,俯首痛哭。

    繼忽有悟,遂洗手将刃槍負之門外溪水内投之。

    檢視吾家衣物器具,幾已全罄,所餘者,粗重器具耳。

    遂引火于茅檐,灑涕出村,自計此後無生還釣遊地望矣。

    回至瓜舍,披衣出走,猶見吾家烈焰直達霄漢也。

     嗟夫,自是而後,吾為天壤間之畸零人矣,亦吾血污吾手之罪矣。

    吾生惟母,母既死矣,宕愛惟兄,兄被人害矣,人生此世何為快樂?吾此時追念前事,皆若利刃之吾心痕也,及今尋思,吾不能不歎吾兄之娶婦為失計也。

    是夜。

    吾惘惘出家後,靈性幾如全失,念夜中事直類地獄,過後膽力乃一隳千丈。

    此後,吾乃飄流天涯,生趣絕無,舉世人之所謂安逸愉樂者,吾視之直同無物。

    今茲之應募而往,亦決死耳。

    吾久懷死志,死豈吾畏?惟海天萬裡,滌吾靈魂,死于水,死于火,刀兵槍彈皆足以了吾殘生,追阿母阿兄于地下,或遠适異地,得當以死報國,則吾志願矣。

    少年言止是。

     餘備聆少年壯慘之痛史,如讀小說,心儀其人,乃亟稱之,方拟有所勸慰,時汽笛再鳴,聞車外呼曰“滄口”“滄口”,少年乃匆遽攜煙筒火柴去而曰:“别矣,先生。

    ”餘不及語,乃直視其随稠人下車去,心中感歎至于極地。

    回顧車中,已無華人,惟數日婦方調小兒作嗚嗚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