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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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之晨,餘自濰乘早行車東去。

    時旭光初被于大地,絲絲金色透出林薄,照諸如明珠之清露上的耀人目。

    好景當前,惜與良友匆匆判,汽笛一聲,輪鐵訇砰,如婉蜒之長蛇,直飛舞而前逝。

    餘坐以假寐,冥然若夢者半小時。

    忽聞人聲嚣然,欠身起視,車抵坊子站矣。

    是站為青濟中煤鐵源産地,每歲自此運出,值利甚巨,來往商賈為多,故汽車至此,每多停晷刻,以廣招徕也。

    餘無憀間,由車窗俯身外窺,見站外月台人多如蟻,方紛取器物束橐,嘩争不一。

    數日人監之,而擾擾諸人,蓋皆盤發披襟,肌韌膚黑,攜旱煙杆,嗡唇作歌,音吐不可辨,赫然吾國之田野少年也。

    既而整隊作二行,一洋裝之日人按名唱數已,遂魚貫而登特備車。

    方栗六已,号笛一鳴,車輪又輾行矣。

    餘默思此多數之田野少年,殆為外人所雇之華工,将遠赴歐洲而參與歐戰者。

    聞日人在滄口與英人自去歲招募以來,由青島出口者,已數萬人,凡沿鐵道之無業及無生者,被雇去不少。

    此車中百餘人,必亦變形之豬仔也。

    去歲,聞當道因此事曾下示禁止,而社會亦多疑慮,今竟何如者?行看齊魯男兒将無人矣。

    然餘自思亦頗自笑:笑餘計之過也。

    今之執國鈞者主與德戰者甚烈,既與德為敵忾,則其有助于同盟諸國自毋庸言。

    此區區小民藉為先驅,亦大足一顯吾堂堂華夏之尚有人在。

    餘之多愁,甯不為彼計深燭幾之政客所竊笑欤? 方沉思問,身後聞有聲曰:“先生,若将得火柴未?”回眸視之,一廿餘歲之少年,軀體偉岸,目光炯然,右手執淡巴菰之竹杆,左手叉于腰際,方正立以詢餘。

    窺其狀,似深以驚餘為不當者。

    餘一見此少年,即悟适在坊子上站諸田野少年中之一。

    餘素不吸煙,苦無以應,适車上賣雜物者過,乃為購自來火一匣,舉而授諸叉手之少年曰:“吾不吸煙,故未攜此,今購此以贈汝。

    吾知君行将去國門而作血泊中生涯,志之,此一匣火柴尚為振餘之國貨也。

    ”少年得火,意愕甚,若深以餘此舉為未當,繼乃足恭而謝曰:“謝先生,乃多贶我。

    此匣火柴不啻為吾生命之良侶。

    聞夥伴言,自今日六鐘後,即為籠中物,雖衣物飲食亦毋自由矣。

    ”餘乃留之坐,時車行愈緩,車中虛阒無多人,坐乃大廣。

    少年坐定,由衣包中出煙葉,揉之碎,即實煙鬥,劃火柴而就吸之。

    煙乃縷縷上騰,拂及少年頰際,少年吸且言曰:“适先生所言火柴胡亦有國貨之謂?振餘何物?乃值先生若許之稱許。

    吾意先生誠笃君子也,當不诳弄吾輩小民,第吾受鄉裡讀書先生诳弄者屢矣。

    故每遇狀類咬文嚼字者,聞其言,辄不敢深信為至确。

    先生亦若讀書人,請示我此語之颠末,吾初未敢以三家村之學究先生而兼刀筆之資格者,以例先生也。

    ”餘睹其誠悫無文,坦率之面隐現于煙紋中,知是人洵一直豪而剛毅之少年,雖粗率中而不多伧荒氣,即亦笑答之曰:“如若所述殊見可人,讀書人病此多。

    顧吾等不敢自命為讀書人,而亦未必即如若口舌中之讀書人也。

    ”繼遂盡語以火柴為濟南振餘公司制造物,又曲為解釋國貨之意義。

    談次及于國家,餘又申言以國家之當愛與男兒之事業,又雜以諧語。

    彼傾聽亦不出一言以複,點首視窗外雲樹,若有會心者,又似數齡學童聆教師講地球之行動性體,莫不津津若有餘味。

    然餘語少止,彼突然問曰:“先生為禮拜堂之信徒乎?否則,何言之博且奧若是?吾聆先生言,乃真若河漢之無既矣。

    ”餘答以“胡以比我為此中人”?少年齤然曰:“先生言大類滔滔海波,使吾聽此潮聲,直能蕩吾心坎之積穢。

    吾向在鄉闾,見碧眼濃髯之教士,其祭壇宣教時,亦繁征博引,使人忘倦,然其所言,多為神鬼心靈之說,為婦人女子所悅服,顧吾則以先生言佳也。

    以先生言語語皆含壯氣,如舞劍于吾前,光鋒萬丈,直印入吾腦中,終身毋忘。

    以較彼老年白髯所言,殊有過之。

    吾以拟先生,恐有以渎先生矣。

    ”餘曰:“是何傷。

    君言亦過,我一學生耳,胡可以比彼舍身販道之老牧師焉?所言毋同,故旨有歧耳。

    ”于是,吾二人談鋒少斂,吾細視少年,見其方以一手支頤,一手握煙鬥狂吸,其餘燼續續無已。

     此時車行較速,已過膠州。

    海風拂人,涼爽适人。

    風穿窗過,乃盡吹少年首上之煙,擲諸道外,車中乃無一縷之煙紋。

    時少年已罷吸,則以力叩其煙鬥作聲,曰:“先生亦知吾輩今日之會,大有因緣在。

    吾知我即矢口無言,先生已知吾為将出洋之華工,後此,生死都不易知。

    則吾與先生此數時之會甯不可謂前生有定?”餘喟然曰:“若一好男子,一身筋骨,何處無葬身地,而必仰異族之數十元之汗血資,遂輕身于異域?吾友試思之,歐羅巴一片土地,此時正以血染成,吾友雖勇健,恐不易浴血而歸矣。

    且若亦有家庭乎?”餘言未畢,少年意大凄惶,且有憤憤之色,遂力拍其煙鬥曰:“先生聽之,吾生平恨事,願一一告之先生。

    吾此行無他望,惟赉此畢生恩怨,以奉之先生,或能為吾筆諸世,則吾慰矣。

    吾之此行,亦不可再留此軀以供世人之譏評褒貶。

    嗟乎,先生抑知吾為天壤間茹苦懷悲哀痛宕深之人乎?吾今語先生矣。

    ” 我曹屬之城濮人也。

    家于山村中,素業農,父已先我而逝。

    我之未呱呱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