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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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力量來保存他,因此又要勞你照拂一下,這筆款子就是預備給他修飾用的。

    玲弟!我不敢說我怎樣對你好,但是我知道你是這世界上能夠了解我,可憐我,同情我的一個人。

    這些麻煩的未了之件也隻有你可以托付了。

    我用全生命來感謝你的盛意,玲弟!你允許我這最後的請求嗎? 這世界上。

    事業我是無望了,什麼事業我都做過,但什麼都歸失敗了。

    這失敗不是我的不努力而是環境的惡劣使然。

    名譽我也無望了。

    什麼虛榮的名譽我都得到了,結果還是空虛的粉飾。

    而且犧牲了無數真誠的精神和寶貴的光陰去博那不值一曬的虛榮,如今,我還是依然故我,徒害得心身俱碎。

    我悔,悔我為了一時虛名博得終身的怨憤。

    有一個時期我也曾做過英雄夢,想轟轟烈烈,掀天踏海的鬧一幕悲壯武劇。

    結果,我還未入夢,而多少英雄都在夢中死了,也有僥幸逃出了夢而驚醒的,原來也是一出趣劇,和我自己心裡理想的事迹絕不是一件事,相去有萬萬裡,而這萬萬裡又是黑黯崎岖的險途,光明還是在九霄雲外。

     有時自己騙自己說:不要分析,不要深究,不要清楚,昏昏沉沉糊塗混日子吧!因此奔波匆忙,微笑着,敷衍着,玩弄面具,掉換槍花,當時未嘗不覺圓滿光彩。

    但是你一沉思凝想,才會感覺到靈魂上的塵土封鎖創痕斑駁的痛苦,能令你鄙棄自己,痛悔所為,而想躍人蒼海一洗這重重的污痕和塵土呢!這時候,怎樣富貴榮華的物質供奉,那都不能安慰這靈魂高潔純真的需要。

    這痛苦,深夜夢醒,獨自沉思忏悔着時:玲弟!我不知應該怎樣毀滅這世界和自己? 社會——我也大略認識了。

    人類——我也依稀會晤了。

    不幸的很,我都覺那些一律無諱言吧,罪惡,虛僞的窩薮和趣劇表演的舞台而已。

    雖然不少真誠忠實的朋友,可以令我感到人世的安慰和樂趣,但這些同情好意;也許有時一樣同為罪惡,揭開面具還是侵奪霸占,自利自私而已。

    這世界上什麼是值得我留戀的事,可以說如今都在毀滅之列了。

     這樣在人間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系連着繼續着我生命的活躍,我覺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

    不過我還希望上帝能給我一小點自由能讓我靈魂靜靜地蜷伏着,不要外界的閑雜來擾亂我;有這點自由我也許可以混下去,混下去和人類自然生存着,自然死亡着一樣。

    這三年中的生活,我就是秉此心志延長下來的。

    我自己又幻想任一個心靈上的信仰寄托我的情趣,那就是文哥的墓地和他在天的靈魂,我想就這樣百年如一日過去。

    誰會想到,偶然中又有素君來破壞搗亂我這殘餘的自由和生活,使我躲避到不能不離開母親,和文哥而奔我渺茫不知栖止的前程。

     都是在人間不可避免的,我想避免隻好另覓道路了。

    但是那樣亂哄哄内争外患的中國,什麼地方能讓我避免呢!回去山裡伴母親渡這殘生,也是一個良策,但是我的家鄉正在槍林彈雨下橫掃着,我又怎能歸去,繞道回去,這行路難一段,怕我就沒有勇氣再掙紮奮鬥了,我隻恨生在如此時代之中國,如此時代之社會,如此環境中之自我;除此外,我不能再說什麼了。

    玲弟!這是蕙姊最後的申訴,也是我最後向人間忏悔的記錄,你能用文學家的眼光鑒明時,這也許是偶然心靈的組合,人生皆假,何須認真,心情陰晴不定,人事變化難測,也許這隻是一封信而已。

     姑母前替我問好,告訴她我去南洋群島一個華僑合資集辦的電影公司,去做悲劇明星去了。

    素君問到時,也可以告訴他說蕙姊到上海後已和一個富翁結婚,現在正在西湖度蜜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