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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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荒中,保護着兒女。

    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

    有時候内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着槍炮。

    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

    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

    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

    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麼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

    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親。

    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曆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

    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緻的願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

    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

    可是,我也願意升學。

    我偷偷的考入了師範學校——制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

    隻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提升學的話。

    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

    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後含淚把我送出門去。

    她不辭勞苦,隻要兒子有出息。

    當我由師範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

    我隻說了句:“以後,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隻有一串串的眼淚。

    我入學之後,三姐結了婚。

    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後,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

    三姐是母親的右手。

    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

    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曆四月,天氣很暖。

    大家都怕她暈過去。

    可是,她掙紮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

    不久,姑母死了。

    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隻剩母親自己。

    她還須自曉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

    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曆,不許過舊年。

    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

    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竈的家中。

    母親笑了。

    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楞住了。

    半天,她才歎出一口氣來。

    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麼熱鬧,我卻什麼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

    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

    可是慈母不會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着父母所設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

    我廿三歲,母親要我結了婚,我不要。

    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老母含淚點了頭。

    我愛母親,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

    時代使我成為逆子。

    廿七歲,我上了英國。

    為了自己,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

    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我還遠在異域。

    那天,據姐姐們後來告訴我,老太太隻喝了兩口酒,很早的便睡下。

    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說出來。

     七七抗戰後,我由濟南逃出來。

    北平又象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

    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

    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

    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

    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裡,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

    有母親的人,心裡是安定的。

    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于老母的起居情況。

    我疑慮,害怕。

    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

    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着會在壽日之前到達。

    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

    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的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家信。

    我不敢拆讀。

    就寝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

    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

    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

    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

    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

    唉!還說什麼呢?心痛!心痛! 載一九四三年四月《半月文萃》第一卷第九、十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