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說[1]

關燈
雲門有什麼過錯要折他一足?他是一位志求真理的僧人,等不及地要從他老師那裡求得開悟。

    這位老師,在他的學生三度敲門後,在他剛剛把門打開一半後,真的有必要那樣猛烈、那樣無情地立即把門掩上嗎?雲門所欲急切獲得的,難道就是這種佛教的真理麼?但是,所有由這一切所造成的結果,卻是他們倆所共同奢求的。

    就老師的一方而言,他很高興見到他的弟子澈見了他本身生命的奧秘;而就弟子的一面來說,他對他的老師為他們所做的這一切更是感激不盡。

    顯而易見,禅是世間最難理解,最難想象的東西。

    而這便是我在前面所說的禅何以不受邏輯分析、不受理智處置的原因。

    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在他自己的内在靈性中加以親身的體驗才行;正如兩面沒有塵垢的明鏡互相映照一樣,此一事實與我自己的内在性靈必須面面相觑而無任何幹擾介于其間才行。

    我們如此做了,便可直接掌握到活生生的事實本身了。

     在你未到這個地步之前,所謂自由,隻是一句空言而已。

    吾人所要達到的第一個目的,是逃避一切有限造物所受的束縛,但是,如果我們不把捆手縛腳的無明之鍊切斷的話,我們又從何去求解脫呢?而這個無明之鍊并不是由什麼别的東西所組成;隻是理智和情欲的迷戀,緊緊地系着于吾人可能所起的每一個念頭,以及吾人可能所喜的每一個感覺。

    這些東西很難去除,正如禅師們所說的一樣,它們是&ldquo貼體汗衫&rdquo。

    &ldquo吾人生而自由平等&rdquo這句話,且不論它所指陳的社會或政治意義為何,但從禅的觀點來說,它在精神的領域中可說絕對真實,而我們之所以似乎有着這些手铐腳鐐,乃是由于後來不明人生的真谛才戴上的。

    所有這些,有時隻是言語,有時卻是行動的做法或手段,莫不皆是慈悲寬大的禅師們,為了将向外追求的靈魂拉回本來自由的境地而慈悲施與的。

    但這個本來自由的境界,除非我們一度經由自己的努力而不仰賴任何觀念的說明加以親身的體驗,否則便永遠沒有真正達到的時刻。

    由此可見,禅的究極觀點乃是:我們已被無明帶入了岔路,以緻我們的自性裡面産生了分裂的現象;自始以來,就沒有在有限與無限之間鬥争的必要;吾人如今所急切追求的甯靜一直都在那裡,從未喪失。

    著名的中國詩人兼政治家蘇東坡居士,在下面所引的一首詩中表達了這個意旨: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還來别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這也是青原維信禅師所主張的一點,因為,他在上堂時曾說:&ldquo未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覓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息處,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

    &rdquo 活在9世紀下半葉的陸州和尚,某次有人問他:&ldquo我們天天需要穿衣吃飯,如何得免?&rdquo這位大師答道:&ldquo穿衣吃飯。

    &rdquo問者複雲:&ldquo舉人不懂。

    &rdquo這位大師答道:&ldquo既然不懂,那就穿你的衣吃你的飯吧!&rdquo 禅所面對的總是具體的事實,而非沉湎于理念的活動之中。

    因此我不想在這裡畫蛇添足。

    不過,假如我要對陸州妄作哲理評述的話,我不妨這樣說:我們都是有限的選物,無法生活于時空之外;因為我們都是大地所造,因而沒有辦法掌握無限,又怎能使我們自己擺脫生存的限制呢?這也許就是來僧在第一句問話中所指的意思,而這位大師對于這個問題所做的答複則是:解脫或得救這個目标,須在有限的本身之中尋求,除開有限的東西,便無無限的東西可得;假使你尋求超越的東西,此種追求的本身便會将你割離這個相對的世界,而道無異使你自己消滅。

    你總不能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去尋求你的解脫或得救。

    既然如此,那就饑餐渴飲吧,就在這種飲食當中尋求你的自由大道吧。

    這對問話的人未免過分了一些,因此他坦承他不懂這位大師的意思,是以後者繼續說道:不論你懂與不懂,在有限之中面對有限繼續生活下去,總是一樣的;因為,如果你為了追求無限而不吃飯不穿衣,那你就會被餓斃或凍死。

    不論你如何努力,涅槃總得在生死之中求得。

    無論是一位開悟的禅師還是一名頭号的癡人,都不能避開所謂自然法則的支配。

    不論是誰,肚子餓了就得用餐;寒風來了,就得穿上衣服。

    這倒不是說他們兩者都是物質的存在,而是說他們本來如此&mdash&mdash不論他們的精神發展如何。

    正如佛經上面所說,山洞中的黑暗本身,隻要燃起精神的智慧火把,即可化為光明。

    這并不是先将一個名叫黑暗的東西去掉,而後再将一個名叫光明的東西拿進去,而是光明與黑暗本來自始就是同一種東西;其所以有由此變彼的情形,隻是内心或主觀的事情。

    因此,有限即是無限,反之亦然。

    這些并不是兩件各别的東西&mdash&mdash盡管在理智上我們不得不作如是觀。

    以邏輯的解釋來說,這也許就是陸州答話中的意念。

    錯誤在于我們将真正絕對是一的東西分割為二。

    被我們用理智的外科兇刀割成碎片的生命豈非一個?豈不是像我們一樣是一個完整的生命? 百丈涅槃和尚,因衆僧要請他說法,他對大家說道:&ldquo汝等與我開田,我與汝說大意。

    &rdquo衆僧照他的話到田裡去工作了,事後請他說佛法大意,而他隻對大家展開兩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畢竟說來,禅的裡面根本沒有什麼神秘之處;一切的一切,悉皆毫無隐藏地展現在你的眼前。

    你隻要吃你的飯,穿上幹淨的衣服,到田裡去種你的谷子或蔬菜,你就是在做你在世間所要去做的一切了,而無限也就在你的心中得到體會了,如何體會的呢?有人問陸州:&ldquo如何是禅?&rdquo他念了一部經中的一個梵文片語:&ldquo摩诃般若波羅蜜多!&rdquo問者坦承不懂這句話裡的含意,這位大師加了一個注解說: 抖擻多年穿破衲, 褴毵一半逐雲飛! 難道無限就是這樣一個貧窮的乞士麼? 暫且不管這是什麼,這裡面有一樣東西,是我們絕對不可看岔的&mdash&mdash這也就是說,&ldquo安&rdquo或&ldquo貧&rdquo(因為&ldquo安&rdquo隻有在&ldquo貧&rdquo中才有求得的可能)必須以全心全力去打一場硬仗才能得到。

    由于懶散或放任而起的那種自滿,是最為令人不齒的一種心态。

    這裡面沒有禅,隻是怠惰,隻是植物的生長而已。

    這場戰鬥非以全副精神和勇氣去打不可。

    不經這一場戰鬥,不論你所得到的是怎樣的&ldquo安&rdquo,都是沒有深厚基礎的空中樓閣,不消一陣台風就完全吹垮了。

    禅頗強調這點。

    不用說,禅裡面的道德勇氣,除了它那神秘的隐逸之外,完全出于這種勇敢無畏的生死之戰。

     是以,從修身的觀點來說,禅也許可以被視為一種以重建個性為目的的訓練。

    吾人的通常生活隻可觸及心性的邊緣,不足以在靈魂的深處形成一種震撼。

    我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縱使是在宗教意識被喚起的時候,亦都隻是輕輕讓它溜過,以緻不能在靈魂上留下苦戰的史迹。

    我們生性如此,隻能活在事物的表層。

    我們也許顯得聰明伶俐乃至機智,但是,我們所做的一切缺乏深度和熱度,故而不能引發内在的共鳴。

    有些人毫無創造力,除了苟且混混或人雲亦雲足以顯示其性情浮泛之外,沒有任何精神上的體驗。

    盡管禅是一種宗教的法門,但它亦可陶鑄吾人的精神性格。

    一個比較合适的說法也許是:深刻的精神體驗必然可使個人的精神氣質産生一種變化。

     何以如此呢? 禅的真理是這樣的:我們如想将它徹底參透,就得經過一番大大的奮鬥,這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和不斷的警策才行。

    從事禅的鍛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位禅師曾經說過,出家修行是大丈夫的事,非将相之所能為。

    (且讓我們在此說明一下:在中國,&ldquo出将入相&rdquo被視為人生在世可望達到的最大成就。

    )這倒不是說出家需要實施嚴格的頭陀苦行,而是說這事需将一個人的精神力提升到最高的限度。

    所有偉大禅師的一切言語或行為,悉皆打從這種精神的提升而來。

    他們并不是存心要跟我們打啞謎,也不是故意要使我們摸不着頭腦。

    他們的言行乃是一種充滿内在經驗的靈魂的自然流露。

    因此,除非我們将自己提升到與他們同等的高度,否則對生命便得不到與他們同等的見地。

    羅斯金(Ruskin)有言:&ldquo此外還可确定的是,假使作者果然不同凡響,你便無法一下看出他的整個意義&mdash&mdash豈止如此,縱使你費很久的時間也看不出他的整個意義。

    這倒不是他不說他要說的話,也不是他不運用有力的字眼,而是他無法将他要說的話完全說出。

    而說來尤為奇怪的是,他不得不用一種隐藏的方式和譬喻的辦法說出,以使他可以确信你需要如此。

    我既看不出這事的道理究竟何在,亦不會分析智者心中那種殘忍的沉默,那種沉默總是使他們隐藏他們的内在思想。

    他們隻可用獎勵的辦法而不能用幫助的方式将它交付于你,而他們亦将使他們自己相信你當之無愧&mdash&mdash在他們尚未讓你得到它之前。

    &rdquo因此,這把開啟智慧寶庫的鑰匙,隻有在我們經過一番耐心而又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