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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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的館子裡吃了六七個肉湯團,我就慢慢的走回到江某的住宅所在的那方面來。

    灼熱的太陽,一刻也不假借,把它的同火也似的光線灑到我的身上來,我的洋腑已經有一滴一滴的汗水滴下來了。

    慢慢的走上了江家的住宅,正好是四點半鐘的光景,我敲門進去一看,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命我在廳上坐着等候。

    等了半點多鐘,我今天一天的疲倦忽而把我征服了,我就在一張長上昏昏的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我覺得有人在那裡推我醒來。

    我睜開眼睛一看,隻見一個臉色青黃,又瘦又矮的駝背青年立在我的面前。

    他那一種在眼鏡圈外視人的習慣,忽而使我想起舊時的記憶來。

    我便恭恭敬敬的站起來問說: “是江先生麼?我們好像曾經見過面的。

    ” “我是江濤,你也許是已經見過我的,因為我常上各處去演講,或者你在講演的時候見過我也未可知。

    ” 他那同貓叫似的喉音,愈使我想到三年前在我同鄉那裡遇着他的時候的景象上去。

    我含糊的恭維了一陣,便把來意告訴了。

    江濤又對我斜視了一眼說: “現在滬上人多事少,非但你東洋留學生,找不到事情,就是西洋留學生閑着的也很多呢!況且就是我們同主義的人,也還有許多沒有位置。

    因為我也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所以對你們無産階級是在主義上不得不抱同情,但是照目下的狀态看來,是沒有法子的。

    你的那位同鄉,他境遇也還不錯,你何不去找他呢?” 我把目下困苦的情形訴說了一遍。

    他又放着了貓叫似的喉音說: “你若沒有零用錢,倒也不難賺幾個用用。

    你能做小說麼?” 我急得沒有法子,就也誇了一個大口,口答說:“小說我是會做的。

    ” “那麼你去做一篇小說來賣給我就行了。

    你下筆的時候,總要抱一個救濟世人的心情才好。

    ” “這事恐怕辦不到,因為我現在自家還不能救濟,如何能想到救濟世人上去。

    ” “事實是事實,主義是主義,你要賣小說,非要趨附着現代的思潮不可。

    最好你去描寫一個勞動者,說他如何如何的受苦,如何如何的被資本家虐待。

    文字裡要有血有淚,才能感動人家。

    ” 我連接答應了幾個是,就告了辭出來。

    在夕陽睕晚的街上,我慢慢的走了一會,胸中忽覺得有一塊隐痛,隻是吐不出來的樣子。

    走到滬甯火車站的邊上,我的眼淚就忍不住的滴下來了。

    昨晚上當的那件外套的錢,隻有二角銀角子和六七個銅闆了,我若去賣了紙筆呢,今晚上就不得不餓着去做小說,若去吃了飯呢,我又沒有方法去買紙筆。

    想了半天,我就乘了電車,上一品香的那同鄉那裡去。

    因為我的衣服太褴褛了,怕被茶房喝退,所以我故意挺了胸膈,用了氣力,走上帳房那裡去問我同鄉住房的号數。

    因為中國人是崇拜外國文的,所以我就用了英文問那帳房。

    問明了号數,跑上去一看,我的同鄉正不在家。

    我又用了英文,叫那茶房開了門,就進去坐定定了。

    桌子上看來看去看了一會,我終尋不出紙來,我便又命茶房,把筆墨紙取了過來,擺在我的面前。

    等茶房出去之後,我就一口氣寫成了三四千字的一篇小說。

    内容是叙着一個人力車夫,因為他住的同豬圈似的一間房屋,又要加租了,他便與房東鬧了一場。

    警察來的時候,反而說他不是,要押他到西牢裡去。

    他氣得沒法,便一個人跑上酒鋪子去喝得一個昏醉。

    已經是半夜了。

    他醉倒在靜安寺路的馬路中間,睡着了。

    一乘汽車從東面飛跑過來,将他的一隻叉出的右足橫截成了兩段。

    他醒轉來的時候,就在月亮底下,抱着了一隻鮮血淋漓折斷了的右足痛哭了一場。

    因為在這小說裡又有血又有淚,并且是同情第四階級的文字,所以我就取了“血淚”兩字作了題目。

    我寫好之後,我的同鄉還沒有回來,看看桌上的鐘,已經快九點了。

    我忽覺得肚子裡饑餓得很,就拿了那篇《血淚》一個人挺了胸隔,大踏步的走了出來,在四馬路的攤上買了幾個饅頭,我就一邊吃一邊走上電車停留處去。

     到了江濤的地方,敲開了他的門,把原稿交給了他,我一定要他馬上為我看一遍。

    他默默的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斜視了我一眼,便對着我說: “你這篇小說與主義還合,但是描寫得不很好,給你一塊錢吧。

    ”我聽了這話,便喜歡得了不得,拿了一塊錢,謝了幾聲,我就告辭退出了他的公館。

    在街上走了一會,我覺得我已經成了一個小說家的樣子。

    看看手裡捏着的一塊銀餅,心裡就突突的跳躍了起來。

    走到滬甯火車站的前頭,我的腳便不知不覺的進了一家酒館。

    我從那家酒館出來的時候,杭州開來的夜車已經到了。

    我隻覺得我的周圍的天地高天,房屋車馬都有些在那裡旋轉的樣子,我慢慢的沖來沖去的走着,一邊卻在心裡打算: “今晚上上什麼地方去過夜呢?” 一九二二年八月四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