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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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在腦後了。

    一刻之後,誰能保得火車不出軌!誰能保得我不死?罷了罷了,我是滿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裡這樣的很滿足的在那裡想,我的腳就慢慢的走上車後的眺望台去。

    因為我坐的這挂車是最後的一挂,所以站在眺望台上,既可細看野景,又可聽聽鳴蟬,接受些天風。

    我站在台上,一手捏住鐵欄,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齒。

    涼風一陣陣的吹來,野景一幅幅的過去,我真覺得太幸福了。

     【五】 我平生感得幸福的時間,總不能長久。

    一時覺得非常滿足之後,其後必有絕大的悲懷相繼而起。

    我站在車台上,正在快樂的時候,忽而在萬綠叢中看見了一幅美滿的家庭團叙之圖,一個年約三十一二的壯健的農夫,兩手擎了一個周歲的小孩,在桑樹影下笑樂,一個穿青布衫的與農夫年紀相仿的農婦,笑微微的站在旁邊守着他們。

    在他們上面曬着的陽光樹影,更把他們的美滿的意情表現得分外明顯。

    地上攤着一隻飯籮,一瓶茶,幾隻菜飯碗,這一定是那農婦送來飨她男人的田頭食品。

    啊啊,桑間陌上,夫唱婦随,更有你兩個愛情的結晶,在中間作姻緣的締帶,你們是何等幸福呀!然而我呢!啊啊我啊?我是一個有妻不能愛,有子不能撫的無能力者,在人生戰鬥場上的慘敗者,現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啊!農夫呀農夫,願你與你的女人和好終身,願你的小孩聰明強健,願你的田谷豐多,願你幸福!你們的災殃,你們的不幸,全交給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惱,悲哀,患難,索性由我一人負擔了去罷! 我心裡雖這樣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淚卻連連續續的落了下來。

    半年以來,因為失業的原因,在上海流離的苦處,我想起來了。

    三個月前頭,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的由這條鐵路上經過,蕭蕭索索的回家去的情狀,我也想出來了。

    啊啊,農家夫婦的幸福,讀書階級的飄零!我女人經過的悲哀的足迹,現在更由我在一步步的踐踏過去!若是有情,怎得不哭呢! 四圍的景色,忽而變了,一刻前那樣豐潤華麗的自然的美景,都好像在那裡嘲笑我的樣子: “你回來了麼?你在外國住了十幾年,學了些什麼回來?你的能力怎麼不拿些出來讓我們看看?現在你有養老婆兒子的本領麼?哈哈!你讀書學術,到頭來還是歸到鄉間去齧你祖宗的積聚!” 我俯首看看飛行的車輪,看看車輪下的兩條白閃閃的鐵軌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得了一種強烈的死的誘惑。

    我的兩腳抖了起來,踉跄前進了幾步,又呆呆的俯視了一忽,兩手捏住了鐵欄,我閉着眼睛,咬緊牙齒,在腳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體輕輕的擡跳起來了。

     【六】 啊啊,死的勝利呀!我當時若志氣堅強一點,早就脫離了這煩惱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腳下拈花作微笑了。

    但是我那一跳,氣力沒有用足。

    我打開眼睛來看時,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舊在火車的四周馳騁,車輪的輾聲,依舊在我的耳裡雷鳴,我的身體卻坐在欄杆的上面,絕似病了的鹦鹉,被鎖住在鐵條上待斃的樣子。

    我看看兩旁的美景,覺得半點鐘以前的稱頌自然美的心境,怎麼也回複不過來。

    我以淚眼與硖石的靈山相對,覺得硖西公園後石山上在太陽光下遊玩的幾個男女青年,都是擠我出世界外去的魔鬼。

     車到了臨平,我再也不能細賞那荷花世界柳絲鄉的風景。

    我隻覺得青翠的臨平山,将要變成我的埋骨之鄉。

    笕橋過了,艮山門過了。

    靈秀的寶石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門外貫流着的清淺的溪流,溪流上搖映着的蕭疏的楊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遺物,參差婉繞的城牆,都不能喚起我的興緻來。

    車到了杭州城站,我隻同死刑犯上刑場似的下了月台。

     一出站内,在青天皎日的底下,看看我兒時所習見的紅牆旅舍,酒館茶樓,和年輕氣銳的生長在都會中的妙年人士,我心裡隻是怦怦的亂跳,仰不起頭來。

    這種幻滅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我隻好用一個譬喻。

    譬如當青春的年少,我遇着了一位絕世的佳人,她對我本是初戀,我對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題兒。

    兩人相攜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過了幾十個良宵。

    後來我的金錢用盡,女人也另外有了心愛的人兒,她就學了樊素,同春去了。

    我隻得和悲哀孤獨,貧困惱羞,結成伴侶。

    幾年在各地流浪之餘,我年紀也大了,身體也衰了,披了一身破爛的衣服,仍複回到當時我兩人并肩攜手的故地來。

    山川草木,星月雲霓,仍不改其美麗。

    我獨坐湖濱,正在臨流自吊的時候,忽在水面看見了那棄我而去的她的影像。

    她容貌同幾年前一樣的嬌柔,衣服同幾年前一樣的華麗,項下挂着的一串珍珠,比從前更加添了一層光彩,額上戴着的一圈瑪瑙,比曩時更紅豔得多了。

    且更有難堪者,回頭來一看,看見了一位文秀閑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後,用了兩手在那裡摸弄她的腰背。

     啊啊!這一種譬喻,值得什麼?我當時一下車站,對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種羞慚懊喪,若以言語可以形容的時候,我當時的夏布衫袖,就不會被淚汗濕透了,因為說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懷,還不是世上最傷心的事情呀。

    我慢慢俯了首,離開了剛下車的人群與争攬客人的車夫和旅館的招待者,獨行踽踽的進了一家旅館,我的心裡好像有千斤重的一塊鉛石垂在那裡的樣子。

     開了一個單房間,洗了一個手臉,茶房拿了一張紙來,要我填寫姓名年歲籍貫職業。

    我對他呆呆的看了一忽,他好像是疑我不曾出過門,不懂這規矩的樣子,所以又仔仔細細的解說了一遍。

    啊啊,我哪裡是不懂規矩,我實在是沒有寫的勇氣喲,我的無名的姓氏,我的故鄉的籍貫,我的職業!啊啊!叫我寫出什麼來? 被他催迫不過,我就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假名,填上了異鄉人的三字,在職業欄下寫了一個無字。

    不知不覺我的眼淚竟噗嗒噗嗒的滴了兩滴在那張紙上。

    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紙上看了一看,又問我說: “先生府上是哪裡,請你寫上了罷,職業也要寫的。

    ” 我沒有辦法,就把異鄉人三字圈了,寫上朝鮮兩字,在職業之下也圈了一圈,填了“浮浪”兩字進去。

    茶房出去之後,我就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盡情的暗泣起來了。

     【七】 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陣,半日來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

    在朦胧半覺的中間,我聽見了幾聲咯咯叩門聲。

    糊糊塗塗的起來開了門,我看見祖母,不言不語的站在門外。

    天色好像晚上,房裡隻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

    但是奇怪得很,在這灰黑的空氣裡,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卻看得清清楚楚。

    這表情不是悲哀,當然也不是愉樂,隻是一種壓人的莊嚴的沉默。

    我們默默的對坐了幾分鐘,她才移動了那皺紋很多的嘴說: “達!你太難了,你何以要這樣的孤潔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着的方向一望,隻見窗下街上黑暗嘈雜的人叢裡有兩個大火把在那裡燃燒,再仔細一看,火把中間坐着一位木偶。

    但是奇極怪極,這木偶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