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父親王國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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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西院一号陳伯母(陳達教授太太)、四号鄭伯母(鄭桐荪教授太太)和南院趙伯母(趙元任教授太太)等三人比較接近。

    兩人商量一下,覺得陳伯母太老實,不善言詞,恐怕說不動母親的心意。

    趙伯母心直口快,将來說漏了口,全園皆知,是很尴尬的事。

    隻有鄭伯母,說話有條理,行事很謹慎,且與母親最談得來,因此馬上去與鄭伯母相商。

    她叫我不要驚慌,她一定會盡力說服母親的,要讓母親看在兒女的份上,多管大家幾年。

    然後在家中,由我哀求,錢媽解勸,三人合作,總算打消了她的死志。

    當母親說了一句:“好吧,我再管你們十年。

    ”我才如釋重負地放下了大半心。

     那一年裡面,母親要出門,我必定要問她到那裡去,有時她煩了,就說我不該管她的事。

    盡管這樣,我還是偷偷地在後面跟着,一直看到她去的地方,我才回家。

    有時她出去遲遲不歸,我和錢媽兩人總是提心吊膽的,等到見她進門才安心。

    那年秋季我本該入學,可是不放心母親,我推說對學校的規矩都不懂,除國文外連阿拉伯數字也不認識,無法上學。

    趙伯母曾數次相勸,我仍以這個理由推拒了。

     民國十七年陰曆六月中旬,學校已放暑假,我們才摒擋南歸,三哥送我們到塘沽上船後,仍返平在清華任職。

    到上海後,因行李什物太多,在二哥處略作停留,即返回原籍外祖父家定居。

    我們有兩位舅父和一位姨母,都比母親小,他們之間,手足之情的深厚,是少見的,母親得到他們寬慰,精神逐漸振作,一一安排我們入學。

     民國二十五年夏天,三哥和四哥都已成家,都在海關任職,且同住一處,母親随他們住在上海,小舅父亦在滬經商。

    我想到當初母親對我們有“十年”的承諾,有些擔心的問小舅父,他說:“傻瓜,現在生活得那麼幸福,你們又肯用功上進,她有什麼理由想死呢?” 父親的消閑生活 父親的一生中,可能沒有娛樂這兩個字,那時收音機尚不普遍,北平雖有廣播,頂多有一個小盒子樣的礦石收音機,戴耳機聽聽,就算不錯了。

    舉凡現代的音響視聽之娛,非當時夢想所能及。

    他對中國戲曲曾有過很深的研究,卻從來沒有見他去看過戲。

     我們住在城裡時,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琉璃廠。

    古玩店及書店的老闆都認識他,在那裡,他可以消磨大半天。

    古玩隻是看看而已。

    如果在書店中遇到了想要的書,那就非買不可了。

    所以母親知道他要逛琉璃廠,就先要替他準備錢。

    遷居清華以後,很少進城,到書店去的時間也就減少了。

    記得有一次他從城裡回來,臉上洋溢着笑容,到了房内把包裹打開,原來是一本書,他告訴母親說:我要的不是這本書,而是夾在書頁内的一頁舊書。

    我看到隻不過是一張發黃的書頁,而他卻如獲至寶一般,我想一定是從這頁書裡找到了他很需要的資料。

     我們小的時候,他一閑下來就抱我們,一個大了,一個接着來,倒也不寂寞。

    在清華時,最小的六弟已六七歲了,沒有孩子可抱,因此就養了一隻獅子貓,毛長得很長,體形也大,而且善解人意。

    隻要有人一呼叫,它就跳到誰的身上。

    父親有空坐下時,總是呼一聲貓咪,它就跳到他的膝蓋上。

    他用手撫撫它的長毛,貓就在他的膝上打起呼噜來。

    後來這隻貓不見了,母親找遍了園内各角落,又怕學生捉去解剖了,四處托人詢問,始終沒有蹤影。

     唯一的一次出遊,是與清華同仁共遊西山。

    那天,父親是騎驢上山,母親則步行而上,我和妹妹同騎一驢,可是我因腳踏不到足镫,幾次差一點被驢掀下來,雖有驢夫在側,我仍然下來步行。

    妹妹以前騎過,已有經驗,一點也不害怕。

    對我印象最深的是卧佛寺,金身佛像支頤橫卧在大殿中,人與它一比,就顯得太渺小了。

    一路上大人與大人在一起,我們小孩,自成一隊。

    父親那天玩得很高興,其他印象,已無迹可尋。

     弟妹們在家,總愛到前院去玩,有時聲音太大了,母親怕他們吵擾了父親,就拿了一把尺裝模作樣地要把他們趕回後院去。

    他們卻是躲在父親背後,父親一手拿書繼續閱讀,一手護着他們滿屋子轉,真使母親啼笑皆非。

     平常他在休息時,我們幾個小的,常圍着他,要求他吟詩給我們聽,那時我們不懂得吟,隻說是唱,他也不怕煩。

    有時求他畫人,其實他不會畫,隻會畫一個策杖老人或一葉扁舟,我們也就滿足了。

    回想起來,謦欬猶自在耳,昔日兒輩,已滿頭白發了。

     父親的助教趙萬裡先生 趙萬裡先生與我家本來是親戚,他是母親表姊的長子,平時各處一方,很少往來,他有一個弟弟,三個妹妹,在家鄉都是優異的學生。

    父親就任清華研究院,原已聘定平湖陸維昭先生為助教,當時陸先生因祖父喪未能履任,趙先生即由人推薦與父親。

     民國十四年冬天,我到清華不久,趙先生即到職了,想到第一天他見父親的情形,我們談起來還要失笑。

    他畢恭畢敬遠遠地站在父親面前,身體成一百五十度的向前躬着,兩手貼身靠攏,父親說一句,他答一句“是!”問他什麼話,他輕聲回答,在遠處根本不知他說些什麼?話說完了,倒退着出來,頭也不擡一下,我想這個情形,大概就是所謂“執禮甚恭”吧。

    他對母親不稱表姨母而稱師母,态度也是恭恭敬敬的。

     他是父親得力的助手,也是受益最多的學生。

    他家住在西院十二号,與我們家相距很近,早晚都可前來向父親請益,父親有事,隻要派人去請一下,馬上就到。

    父親交代什麼事,他都做得很好,因此對他敬業勤奮的态度,很是器重。

     父親去世後,所有書籍、遺作都是他整理的。

    書籍方面,後來由陳寅恪、吳宓、趙元任三位先生建議,捐贈與北平圖書館,由趙先生整理編目,至于遺著方面,有已刊、未刊及未寫定三類,編為《海甯王靜安先生遺書》,并撰寫《王靜安先生年譜》。

     近人羅姻伯之孫羅繼祖,對趙先生編纂遺書,撰寫年譜,頗有微辭,說他未能盡心盡力。

    我想那時他隻有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思想識見未臻成熟,所做的事,不能盡如人意,後來又在北平圖書館工作,公務私事兩忙,更難兼顧為父親的事效力了。

    再退一步想,我們是他的子女,在他身後卻不能為他做什麼事,何能苛求他人呢。

     趙先生與我,又有一年的師生之誼,當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