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歌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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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忙,開出窗門亮汪汪;二來忙,梳頭洗面落廚房;三來忙,年老公婆送茶湯;四來忙,打扮孩兒進書房;五來忙,丈夫出門要衣裳;六來忙,女兒出嫁要嫁妝;七來忙,讨個媳婦成成雙;八來忙,外孫剃頭要衣裝;九來忙,撚了數珠進庵堂;十來忙,一雙空手見閻王。

    ” 十一歲的阿吉和六歲的阿滿又在唱這俗謠了。

    阿滿有時弄錯了順序,阿吉給伊訂正。

    妻坐在旁邊也陪着伊們唱。

    一壁拍着阿滿,誘伊睡熟。

     這俗謠是我近來在伊們口上時常聽到的,每次聽到,每次惆怅,特别在那夏夜的月下,我的惆怅更甚。

    據說,把這俗謠輸入到我家來的,是前年一個老寡婦的女傭。

    那女傭的從何處聽來,是不得而知了。

     幾年前,我讀了莫泊桑的《一生》,在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經過,感到不可言說的女性的世界苦。

    好好的一個女子,從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死”的口裡去。

    因了時勢和國土,其内容也許有若幹的不同,但總逃不出那自然替伊們預先設好了平闆的鑄型一步。

    怪不得賈寶玉在姊妹嫁人的時候要哭了! 《一生》現在早已不讀,并且連書也已散失不在手頭了,可是那女性的世界苦的印象,仍深深地潛存在我心裡,每于見到将結婚或是結婚了的女子,将有兒女或是已有兒女的女子,總不覺要部分地複活。

    特别地每次聽到這俗謠的時候,竟要全體複活起來,這俗謠竟是中國女性的“一生”!是中國女性“一生”的鑄型! 我的祖母,我的母親,已和一般女性一樣都規規矩矩地忙了一生,經過了這些平闆的階段,陷到死的口裡去了!我的妹子,隻忙了前幾段,以二十七歲的年紀,從第五段一直跳過到第十段,見閻王去了!我的妻正在一段一段地向這方向走着!再過幾年,眼見得現在唱這歌的阿吉和阿滿也要鑽入這鑄型去! 記得,有一次,我那氣概不可一世的從妹對我大發揮其畢生志願時,我冷笑了說:“别做夢罷!你們反正是要替孩子抹尿屎的!” 從妹那時對于我的憤怒,至今還記得。

    後來伊結婚了,再後來,伊生子了,眼見伊一步一步地踏上這階段去!什麼“經濟獨立”,“出洋求學”等等,在現在的伊,也已如春夢浮雲,一過便無痕迹。

    我每見了伊那種憔悴的面容,及管家婆的像煞有介事的神情,幾乎要忍不住下淚,可是伊卻反不覺什麼。

    原來“家”的鐵籠,已把伊的野性馴伏了! 易蔔生在《海得加勃勒》中,借了海得的身子,曾表示過反對這桎梏的精神。

    蘇特曼在故鄉中也曾借了瑪格娜的一生,描寫過不甘被這鐵籠所牢縛的野性。

    無論世間難得有這許多的海得、瑪格娜樣的新婦女,即使個個都是,結果隻是造成了第三性的女子,在社會看來也是一種悲劇。

    國内近來已有了不少不甘為人妻的“老密斯”,和不願為人母的新式夫人。

    女性的第三性化,似已在中國的上流社會流行開始了!如果給托爾斯泰或愛倫凱女史見了,不知将怎樣歎息啊! 賢妻良母主義雖為世間一部分所诟病,但女性是免不掉為妻與為母的。

    說女性于為妻與為母以外還有為人的事則可以,說女性既為了人就無須為妻為母,決不成話。

    既須為妻為母,就有賢與良的理想的要求,所不同的隻是賢與良的内容解釋罷了。

    可是無論把賢與良的内容怎樣解釋,總免不掉是一個重大的犧牲,逃不出一個“忙”字!自然所加給女性的擔負,真是嚴酷,《創世紀》中上帝對于第一對男女亞當、夏娃的罰,似乎待女性的比待男性的苛了許多。

    難道真是因為女性先受了蛇的誘惑的緣故嗎?抑是女性真由男性的肋骨造成,根本上地位價值不及男性? 中饋,縫紉,奉夫,哺乳,教養……忙煞了不知多少的女性。

    在個人自覺不發達的舊式女性,一向沉沒在自然的盲目的性意識裡,千辛萬苦,大半于無意識中經過着,比較地不成問題。

    所最成問題的是個人自覺已經發展的新女性。

    個人主義已在新女性的心裡占着勢力了,而性的生活及其結果,在性質上與個人主義卻絕對矛盾。

    這性與個人主義的沖突,就是構成女性世界苦的本質。

    故愈是個人自覺發達的新女性,其在運命上所感到的苦痛也應愈強。

    國内現狀沉滞麻木如此,離所謂“兒童公育”,“母性擁護”等種種夢想的設施,還是很遠很遠,無論在口上筆上說得如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