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早期的劉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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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犯向他進逆耳的忠言:“宴安鸩毒,不可懷也”;又有深明大義的新太太姜氏,肯為了丈夫的前程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劉備呢,到了曹操快要打來之時,才找到了諸葛亮;而可憐的甘夫人,非受過極高的教育的齊桓公之女可比,怎懂得勸劉備不可貪圖暫時的享受?況且,甘夫人自從在小沛嫁給了劉備以後,颠沛流離,苦也吃得夠了,怎麼肯叫劉備重新走上奔波奮鬥之途呢? 甘夫人的來曆,不僅《三國志》毫無交代,連《三國演義》也不曾創造一套說法,以滿足讀者的好奇心。

    讀者所得到的印象,隻是:她與糜夫人地位差不多,而似乎是略遜一籌。

    兒子阿鬥為她所生。

    糜夫人在曹軍追及之時,于兵荒馬亂之中,把阿鬥交給了趙雲,自己投井。

    趙雲把井旁的牆推倒,掩蓋了井,以免她的遺體被敵人撈起,加以侮辱! 我在幼年第一次讀《三國演義》之時,對趙雲的如此舉動,極不贊成。

    他應該力勸糜夫人于事前,或設法撈起跳了下去的糜夫人于事後,然後趕緊用人工呼吸法施以急救。

     其後研究陳壽的《三國志·蜀書·趙雲傳》,又學了一點曆史學的考證方法,才曉得可惡的、豈有此理的,不是趙雲,而是《三國演義》的作者。

     甘夫人也是死在劉備得志以前。

     劉備對甘夫人始終懷念,于稱帝以後追封了甘夫人為皇後。

    他不曾追封糜夫人為皇後,也不曾對孫夫人有過什麼懷念的表示。

     劉備駐防在新野的七年以上的時間,隻有過一次軍事行動。

    劉表叫他向許縣進軍。

    他經過宛縣(南陽)、博望(南陽東北六十裡的博望驿)、長山(方城山),到了許縣西南的葉縣。

    守葉縣的曹軍将領是夏侯惇。

    在夏侯惇的下面,有李典、于禁兩位大将。

     這一仗打得不錯:有路旁設伏的戰術,擊潰夏侯惇親自與于禁率領的追兵(李典不主張對劉備追擊,被夏侯惇指定留守葉縣)。

     李典不主張追擊,是對的。

    第一,劉備未曾損兵折将,就忽然撤退,很像是“有詐”。

    第二,葉縣之南,通往博望的道路,是方城山的山隘,很狹窄,很長,兩旁有茂盛的草木,劉備可能布置了埋伏。

    夏侯惇不聽李典的話,吃了一個大敗仗。

     劉備是不是除了以埋伏的部隊襲擊夏侯惇的追軍以外,也如《三國演義》所說,用火焚燒山路兩旁山中的草木?有可能,但不必要。

    并且,倘若在秋冬的幹燥之日用了火,那被燒的就不僅是夏侯惇和于禁的兵了。

     劉備的這一次勝利,是否由于諸葛亮替他指揮?劉備這時候是否已經拜訪了諸葛亮三次,把諸葛亮請來了身邊當軍師? 我們曉得,這擊敗夏侯惇追軍的事,是在李典參加曹操的圍攻邺縣之前。

    圍攻邺縣,是從建安九年二月開始,到八月結束。

     諸葛亮在後主阿鬥的建興五年(公元227年)寫他的《前出師表》,說了下面的幾句話:“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

    後值傾覆,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 可愛的裴松之,在這幾句下面,注得十分明白:“劉備以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敗(于曹操),遣亮使吳。

    亮以建興五年抗表北伐,自傾覆至此整二十年。

    然劉備始與亮相遇,在敗軍之前一年也。

    ” 由此看來,不僅“火燒博望坡”的事于史無據,而且諸葛亮那時候仍在隆中高卧,并不曾在“新野”劉備的營中,向劉備“假”得了劍與印,對關、張與關平、劉封四人頒布命令,叫關羽帶一千“民兵”埋伏在博望之左的所謂“豫山”,叫張飛帶一千“民兵”埋伏在博望之右的所謂“安林”;又叫關平、劉封各帶五百“民兵”,埋伏在博望坡之後。

     諸葛亮在《三國演義》裡吩咐這四個人,要靜候趙雲與劉備先後對夏侯惇交鋒,詐敗,退過了博望坡,一齊放火,他們遵令而行,果然就把夏侯惇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演義的作者,把夏侯惇說成來攻的人,把劉備說成被攻的人,不曾深考過:取攻勢的原是劉備,而夏侯惇隻是于劉備撤退以後才“追擊”的。

    演義的作者又把夏侯惇說成是從南面打到北面來的,未免太茫然于許昌之在新野的東北了。

     一般的各朝演義的作者,與今日很多的曆史小說的作家,以及電視連續劇的編導,十有九人都喜歡添補曆史、歪曲曆史、糟蹋曆史。

    他們認為,文藝是文藝,曆史是曆史,似乎掮了“文藝”二字的虎頭牌,就有了厚誣古人與欺騙今人的特權。

    古人已死,無法抗議;今人被騙,後患無窮。

     我曾經向某一位名作家建議過:曆史小說可寫,但主角與故事應該另行創造,真人真事隻能作為背景,而不必去“碰”。

    他說,中國老百姓所喜歡的是演義,不是西洋式的曆史小說。

     話歸本題,除了擊敗夏侯惇追軍這一件事,劉備在劉表那裡不曾有過其他的軍事表現,直至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兵臨荊州之時。

     曹操大軍壓境,劉備把部隊從新野撤退到樊城。

    樊城與劉表所駐紮的襄陽僅有一水之隔:樊城在漢水之北,而襄陽在漢水之南。

     劉表是當時所有的、僅知經史而不能作戰的文人。

    他不但不能作戰,也很不懂戰略與軍政形勢。

    他早該于曹操、袁紹之間有所選擇:或是聯曹、或是聯袁。

    聯曹,曹不會讓他繼續割據,卻可能以中央政府的高官給他;聯袁,可以保持地盤,但必須不斷對曹作戰。

    倘若在最後曹勝了袁,劉表必然免不了曹的大舉讨伐;倘若袁紹獲勝,袁紹也未必容得下劉表。

    “天下定于一”的思想,是中國人的一大傳統;不僅主張仁政的孟轲有此思想,那些迷信武力的軍閥與暴君,自從秦始皇以來也一向是如此的。

     劉表所采取的政策,既非聯曹,亦非聯袁,而隻是在表面上聯袁敵曹,在事實上所謂聯袁不過是虛與委蛇而已。

     到了建安五年,袁的主力被曹擊潰:建安七年,袁紹本人嘔血而死;劉表依然沒有什麼舉動,靜候曹操将袁的三個兒子、一個外甥,依次解決。

    誠然,在曹操于建安九年進圍邺縣、消滅袁紹的第三個兒子袁尚之時或其以前,劉表曾經叫劉備向許縣進軍一次,頗有直搗曹操後方,予以緻命的一擊的樣子。

    然而,劉備進到葉縣便不得不撤退,可見劉表并不曾派遣重兵交給劉備指揮,來試圖對曹操作緻命的一擊。

     劉表的政策,簡單言之,是“坐觀成敗”,也就是“靜候宰割”。

    那末,為他設想,除了聯曹或降曹以外,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呢?聯袁是不是可行呢?苟然是可行的,但是必須行得名副其實,以全力與袁合作,夾攻曹操,攻占許縣,消滅曹操;而且要出兵出得越早越好,不要等到曹、袁在官渡結束了決戰以後。

     劉表倘若顧慮到袁紹萬一勝利,一樣難以侍候,那末,不妨設計出一套天下三分的計劃來,使得曹操雖敗而不全敗,袁紹雖勝而不全勝。

    在曹、袁之中施行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制衡力。

     更好的一個政策,是放棄縱橫捭阖的作風,一心以光大漢室,撥亂反正為己任,盡量扶持在許縣的漢獻帝,甚至把他送回洛陽,重建兩漢盛時的“三權分工”、“用人唯才”的優良制度,自己功成不居,仍為嘯傲山林的名士。

     我這些話當然都是白說。

    劉表已死,即使我是他的同時人,或者他是我的同時人,我也犯了“非其人而與之言”的“失言”的毛病,他劉表那一塊料,怎麼聽得進我這個堂堂正正、講原則的建議? 類此的建議,隻有劉備夠資格聽。

    而諸葛亮說給劉備聽的,也正是這一套,隻不過是由于當時的客觀事實,陳義不能如此之高,而僅僅說到如何辦到天下三分為第一步,與如何兩路進軍、北伐曹魏為第二步而已。

     劉備與諸葛亮二人之所以“談得攏”,是因為二人有共同的大前提,共同的基本觀念:“漢賊不兩立。

    ”袁紹、曹操、劉表,都是一些目無漢室的軍閥或權臣,都是“賊”。

     袁、曹相争,是二賊相鬥。

    曹操來伐劉表,也隻是大軍閥來打小軍閥而已。

    夾在中間的劉備,其内心的痛苦是可以想見的。

    然而他的愛民之心,救世之志,為天下所共見,有十幾萬難民選擇了他,跟他走,并非偶然。

     曹操在建安十三年七月來,劉表在八月死,“赤壁之戰”發生在十二月。

    雖則這“赤壁之戰”全靠孫權派周瑜、程普以三萬人來幫忙助戰,《三國志》魏的部分仍把劉備記載為戰勝者:“(曹)公至赤壁,與備戰,不利。

    ” “赤壁之戰”的經過,請讓我先說了曹操如何消滅了袁紹及其三個兒子一個外甥(袁譚、袁熙、袁尚、高幹),然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