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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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清晨,鄉道上被毒熱的太陽蒸曬着,塵土一個勁兒向人的鼻孔、喉嚨裡鑽入,又熱又辣的窒息般的氣味,使坐在二把手車子上的曉然不住地幹咳。

    一絲風也沒有,甚至滿野短短的高粱細稈的葉子動也不動。

     破舊的土屋,籬笆,沒有辘轳的野井,三堆兩堆的土墳,樹林中在睡眠的青草,高大的白楊樹,朦胧着大眼卧在石槽邊的母牛,到處啄食蟲蟻的雞群,鄉村中與道路上的熟悉的風物一點都惹不起曉然的注意。

    這條道自十幾年前走起,至少每年有兩三個來回,一切的東西,——凡是在路上所見的,無論在什麼時候對于他都變成十分平淡。

     從雞叫走起,已經離開啟程的村子有三十裡地了。

    終夜失眠的疲倦,受不住六月太陽的薰曬。

    斜倚在車子上的高木梁旁邊,閉了眼不住的點頭。

    因為剛剛落過一場大雨,車轍中高低不平,每逢那棗木輪子上下颠動,就把他的迷夢在太陽光中打破。

    幾次不能安眠,他爽性伸伸膊胳,打了兩個深長的呵欠。

    用長細的指尖抹擦着眼睑,問着前把的車夫。

     “約摸吃過早飯了?走到哪裡?” “快啦,還差十來裡地。

    前頭那不是到家井?大爺,——你睡了幾覺?”車夫不能回頭。

    他說話一點氣也不喘。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黑臉子的高個,人家替他起個綽号叫黑牛。

     “到家井?到那裡住一住。

    你們沒試着幹嗆?啊呀!……咱得弄點水潤潤嗓子,不知道你們怎麼樣,我覺得頭痛,真難過!” “大爺,太熱啦!今年頭一個熱天。

    你看,多壯的牛走了三十裡地就拖不動缰繩了。

    ——到莊東頭,有井,咱要口涼水喝。

    也得潤潤牲口。

    ” 曉然不急着答複。

    他眼前正閃出一片綠蔭圍合的莊村,相去不過二裡地,高粱還不高,在郊原中能遠看的清楚。

    喉嚨中渴望着水分的滋潤,使他無意地記起了昨夜裡的啜茶清話。

    那胖胖臉兒白胡根的鄉長,那一帶聯莊會會副的笑容,月亮光下的黃月季的姿态,磁碗中的蜜餞水果,鴉片煙,鄉長大姨太手中的團扇,……廟産的官司,伐樹,棺材錢,買槍,共黨的嫌疑犯,……這些談話的資料都湧到他的回憶中來。

     他是個鄉村的醫生,——自然也是鄉村的知識階級的一個。

    他一生笃守着“耕讀”二字的信條,雖然自己讀書不成,還得靠種地養家,但自幼小時候因為識過字,下過考場,又入過中學堂的關系,他究竟抛不開書本子。

    以他的嗜好與興趣,二十年來卻看過不少的舊醫書,所以他于種地之外添上了這一種義務的職業。

    在鄉間,醫生應分是義務的,又很少有錢财的報酬。

    他是左近知名的一個救世活人的“能手”,常是被人迫請着奔忙。

    每到三節下隻多收幾分禮儀,于他的家計上不曾有什麼補助。

    他心裡也沒曾把為人治病當作一種求衣食的生活。

    每當看看病人的臉色,舌苔,診脈,撚着半白的下胡怎麼去斟酌着寫什麼湯頭的配合時候,那是一種興味的尋求與試驗。

    他覺得這樣興味不是當年做骈體賦與初學着讀英文字母時的苦惱,也與種地時的計算不同。

    總之,在鄉村中來回奔跑着給各種人物治病,他認為這是他自己認真的消遣;也是他後半世的寄托。

    由此一來,可以避免他識過字義的煩悶與不平,更能使一個人活動着不覺得苦寂。

     前三天去的那個地方,他在二十多歲時曾在那家教過兩年書,又是遠房親戚,所以一切都很熟悉。

    鄉長的病是一時的小症,容易得手,不過兩劑藥便已痊愈,然而在那邊三天的滞留卻給他聽了不少的新聞。

     距離可以休息的家井已經近了,他坐在車子上也将睡意消退。

    忽然記起了昨夜在鄉長家中聽到的事,便問黑牛道: “黑牛,你知道準提庵伐樹的事?——不知道?” “好!不知道?我整整的幹了三天工夫,怎麼不知道!啊!好大柏樹!你說,整推了四天半,四輛二把手。

    大的頂粗,得兩人合起來抱,差不多三棵樹就出一個十頭。

    ……油氣真足,全是紅心。

    你不,四老爺怎麼也舍不了!……” “你知道誰教你去伐樹?”曉然故意套問套問粗野漢子的話。

     “那還用說。

    四老爺同黃丕卿,——是黃家溝的副會長呀!”黑牛的紫色的肉肩在破布衫的裂縫中一聳一聳地用力。

     “現在這些樹不是在四老爺的家裡?我也看見過,真是好材料!” “不光是四老爺能夠獨占,你還不明白?大爺,黃丕卿同四老爺弄不好,為了什麼?誰能見了東西往外踢,現在,好,一個十頭準得七八百塊的大洋,還有小的出産,十四頭,十六頭,多啦!……” “我怎麼不明白!究竟給學堂裡多少錢?——作了多少價?” “這,……咱還知道?老李,你聽見說了沒?”黑牛問推後把的沉默的中年農夫。

     老李的上唇自小時候被狗咬破,當中有了一個肉縫,向來說話不很清楚,别的人很難聽到他對于一切事發點議論。

    這時他仍然盡力地低彎着雙肩推動車把,一顆一顆的汗珠向土地上滴落,肋骨一起一伏,呼吸粗重。

    他并不對黑牛作什麼答複。

     “你問老李,大約還不如問問我這客人哩。

    ”曉然用一條毛巾擦着自己微笑的臉。

     這話是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意思要黑牛反問一句,然而這鄉村的老實漢子他卻毫不關心地道: “知道不知道,還不是那麼回事!事不關己,頂好少管!大爺,你不明白,莊稼人誰愛多管閑事!……橫豎廟裡的大樹活到了年頭,什麼不有個劫數,你看,人都上千上萬的死!我聽俺侄子說的,他不是從……關上退回來,好厲害!比起前年在李家寨打土匪時死的人又多啦!一個開花炮,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