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漢辭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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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辭賦曆來被人們視為辭賦的典範之作。

    這是因為漢代以來的辭賦定型于司馬相如、楊雄之手,而他們兩人都是西漢時期的作家。

    在過去一些論者看來。

    漢賦與唐詩、宋詞及元曲一樣,是一代文學中最有價值的作品。

    近人的看法則與此相反,他們對司馬相如、楊雄那些大賦似乎否定多于肯定,認為這些賦無非是些雕琢堆砌和阿谀統治者之作。

    這兩種看法,似乎都有一定的片面性。

    無可否認的事實是,辭賦這種文體在我國文學史上确有其一定的地位和影響,而這種文體的作者,無不以司馬相如、楊雄之作為範本。

    再從辭賦本身的發展來看,後代作家雖然寫過不少傳誦之作,但這些作家本人的創作主要在詩文而非辭賦。

    至于西漢許多賦家,情況很不相同,他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辭賦方面。

    所以說辭賦盛于西漢,不能說沒有一定的道理。

    然而今天的讀者大多不愛讀漢賦亦系事實。

    這種情況有其複雜的原因,除了作品本身的缺點外,時代的變遷、語言的隔閡等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因此對漢賦恐不宜作簡單的否定。

     西漢辭賦的興盛,與統治者的提倡确有密切的關系。

    辭賦這種文體早在戰國已經産生,到了漢初,雖有陸賈、賈誼等賦家出現,但作家和作品的數量都不多,傳世之作更少。

    到了武帝以後,賦家不斷湧現,據《漢書·藝文志》統計,到西漢末賦已達千篇以上,這不能不說和漢武帝以及宣帝、成帝等帝王愛好辭賦有關。

    漢賦之興盛既與統治者提倡有關,當然也會由此對賦本身的發展帶來一定的影響。

    從現存西漢早期的辭賦作品來看,賈誼賦對當時的現實具有一定的批判意義,而且抒情成分較濃。

    以後枚乘的《七發》較少抒情氣息,但諷谏的用意還很顯著。

    這是因為當時人作賦還與利祿關系較少,思想也比較活潑。

    至于司馬相如等人的賦則鋪陳、堆砌之風日盛,内容多為歌功頌德,更适合統治者的口味。

    這和後來賦家之獻賦求官的用意是分不開的。

    然而,司馬相如在辭賦中所反映的漢代國力的強盛,物産的豐富,以及統治者那種自以為無所不能的信心,确實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剛出現的封建大一統帝國的興盛景象。

    這種繁榮昌盛的局面經過武帝至宣帝時仍繼續存在。

    到元帝、成帝時,政治上雖已遠不如過去清明,而表面上的繁榮卻仍然維持着。

    所以楊雄早年的辭賦仍然以歌頌帝王的豪侈生活為内容。

    然而西漢末年的現實卻漸漸使他清醒起來,悔其少作。

    他在《法言·吾子篇》中對司馬相如和自己早年的作品所作的批評,背景正是基于成帝時朝政的腐敗。

    他後來所作的《解嘲》、《逐貧賦》從内容來說,對現實已有較多的批判意義,從手法上說也較少雕琢堆砌之弊。

    而劉歆的《遂初賦》則對現實作了較明顯的批判。

    這時,辭賦已由廟堂的飾品漸漸成為士人叙志抒情的工具。

    這對東漢以後辭賦的發展産生了重要的影響。

     在藝術特點方面,西漢的辭賦也有一個發展的過程。

    從賈誼的作品來看,其基本上還以《楚辭》為範本,能體現漢賦特點的地方較少。

    此後枚乘《七發》雖脫胎于《招魂》,但已多鋪陳誇飾的筆法。

    司馬相如的賦則不但誇飾之辭甚多,而且作為一個文字學家,為了渲染漢朝國力之盛,他往往運用許多排句,堆砌一些古字僻字。

    這一方面使作品變得艱澀,另一方面卻也顯出筆力的渾雄剛健,氣勢不凡。

    楊雄的大賦亦有類似之處。

    這些辭賦正如晉葛洪《抱樸子·鈞世篇》所說,具有一種“汪濊(huì,水多貌)博富”的特色。

    這對後世文學作品在運用誇張手法及富麗辭藻方面很有影響。

    楊雄後期作品及劉歆之作則漸趨平實,文字也較流暢,這在辭賦發展史上又是一個變化。

     一、賈誼、枚乘和漢初辭賦 漢初辭賦家中年輩最長的當推陸賈,他在漢高帝登上皇帝寶座以前,就跟從高帝。

    據《史記》本傳載,他後來曾奉命著書,并得到稱贊。

    他的著作稱為《新語》,此外,《漢書·藝文志》中還有“陸賈賦之屬”一類,說明他的辭賦在漢時頗有影響。

    這些作品現已散佚,章太炎先生認為他的賦是從縱橫家演變而來,是正确的。

    《史記》本傳講到漢高帝叫他著書論秦所以失天下及自己得天下的原因。

    可見漢初統治者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很想總結一下秦代滅亡的原因。

    據說陸賈提出了“文武并用”、“行仁義”、“法先聖”等口号,這和後來賈誼在《過秦論》中的主張如出一轍。

    所以我們不妨設想他在思想上對賈誼可能也有所影響。

    至于他的辭賦,雖已無從知其面貌,不過他是楚人,而漢初盛行“楚歌”,再說賈誼賦頗近騷體,據此推測,他的賦大約也較近《楚辭》。

     現今所見的漢代辭賦,要以賈誼之作為最早。

    賈誼(前201—前169),洛陽人,十八歲時就因能“誦詩屬書”著稱于河南郡中,為郡守所賞識。

    漢文帝初,賈誼年方二十餘歲,便被召為博士,每次奉诏議事,他都能解答得使人滿意,不過一年便被任為太中大夫之職。

    當時漢帝國的建立才二十多年,面臨的問題很多。

    賈誼寫了著名的《論政事疏》,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政治的建議。

    他的這些主張開始時頗得漢文帝欣賞,但朝廷中的大臣們則表示反對,他們向文帝進了讒言,終于使賈誼受到疏遠,并被調任長沙王太傅。

    賈誼在長沙很不得志。

    後來曾一度被調回長安,文帝對他才華雖很欣賞,卻未加重用,隻是叫他做了梁王太傅。

    過了幾年,梁王因騎馬不慎,堕馬而死。

    賈誼很傷心,認為自己沒有盡到太傅的職責,因而自傷哭泣,過一年多就死了,年僅三十三歲。

     賈誼的辭賦傳世者有《吊屈原賦》、《鵩鳥賦》(皆見《史記》本傳);《惜誓》(見《楚辭》)和《旱雲賦》(見《古文苑》)。

    其中《吊屈原賦》和《鵩鳥賦》頗為傳誦。

    據《史記》本傳說,這兩篇賦都是被調任長沙王太傅時所作。

    《吊屈原賦》作于他路過汨羅江時。

    由于賈誼的遭遇和屈原有許多共同之處,所以此賦既是吊屈原,亦屬自傷。

    賦中連用許多比喻,慨歎屈原的被放逐和楚國政治的腐敗,“鸾鳳伏竄兮,鸱枭(貓頭鷹)翺翔。

    阘茸(tàróng,低劣的人)尊顯兮,讒谀得志。

    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

    世謂伯夷(古代賢人)貪兮,謂盜跖(古代奴隸起義者,被統治階級目為大盜)廉。

    莫邪(古代寶劍名)為頓(鈍)兮,鉛刀為铦(xiān,鋒利)。

    于嗟嚜嚜(不得志貌)兮,生之無故。

    斡(wò,旋轉)棄周鼎兮,寶康(空)瓠(瓢)。

    騰駕罷牛,骖蹇驢兮。

    骥垂兩耳,服鹽車兮。

    章甫(商代冠冕)薦屦(jù,鞋),漸不可久兮。

    嗟苦先生,獨離(同“罹”,遭受)此咎兮。

    ”這不光是哀悼屈原,也是指斥那些排擠自己的權臣。

    在這篇賦中,賈誼還表示了不肯屈辱于惡勢力的堅貞氣節。

    他說:“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豈雲異夫犬羊!”但他又認為以屈原之才,在楚國不能得志,應該遠遊各國,因此提出了“瞝(chī,看)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的批評。

    後來司馬遷也同意這個看法。

    其實賈誼對屈原之忠于楚國恐未必缺乏理解,他這句話該是自傷之詞。

    因為在屈原時代,還有列國存在,至于漢代這種條件已不存在。

    在賦的末尾,他寫道:“彼尋常之污渎兮,豈能容吞舟之魚。

    橫江湖之鳣(zhān,大魚名)鲟(xún)兮,固将制于蝼蟻。

    ”這大約是暗喻長沙王國土偏小,不足有為,顧慮自己在朝廷尚為人所制,到長沙則恐更難自容。

    這和前面所言應該學神龍潛處,“遠濁世而自藏”是一個意思。

    可能他在被谪長沙之時,曾産生過歸隐的想法。

     《吊屈原賦》在藝術形式和技巧方面基本上均未越出《楚辭》的藩籬。

    這篇賦是“騷體”,所不同的是屈原作品中作為全篇總結的“亂曰”是在篇末,而且往往很簡短。

    《吊屈原賦》的“訊曰”則幾乎是在篇的中間,前半篇着重寫屈原的不幸;“訊曰”之後則主要是賈誼對屈原的看法,偏于議論。

    如果從藝術價值的角度來評價此賦,它顯然遜色于屈原作品。

    因為屈原作品中好用比喻,其妙處在于言有盡而意無窮,且手法常多變化。

    此賦雖亦用比喻,卻不免失之淺露。

    如“鸾鳳”、“鸱枭”之喻,實即指“賢聖逆曳”、“阘茸尊顯”;“伯夷”和“盜跖”、“莫邪”和“鉛刀”、“周鼎”和“康瓠”、“罷牛”、“蹇驢”和“骐骥”,其實都不過比喻同一種現象。

    後面的“鳳”與“神龍”,用意亦無多大出入。

    這也許和賈誼兼長散文,作賦時不免有散文化傾向有關。

    賈誼的散文好用排句,羅列許多類似的現象。

    這些排句确實能使文章顯得氣勢磅礴,有聲有色。

    像《過秦論》這篇名作就是如此。

    然而這一手法用于《吊屈原賦》這樣抒情作品中,卻反而顯得不精煉。

    這種羅列事實的做法在後來的辭賦中也很常見,因為那些作品大多偏于體物,所以羅列一些史實與典故,還不一定顯得繁冗。

    賈誼賦的這一傾向顯示出辭賦由《楚辭》向漢代大賦發展的一些迹象。

     《鵩鳥賦》的寫作時間稍後于《吊屈原賦》。

    《史記》本傳稱:“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鸮(xiāo,貓頭鷹)入賈生舍,上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

    賈生既以适(谪)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

    ”“鵩鳥”據裴骃《史記集解》引晉灼所述《異物志》的說法是:“體有文色,土俗因形名之曰服,不能遠飛,行不出域。

    ”根據此說,可知所謂鵩鳥大約是一種毛色較别緻的貓頭鷹之類的鳥。

    像這樣的野鳥偶然飛入人家,本來不算什麼怪事,賈誼不過是借此抒發一些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而已。

    在此賦中有一些卓越的見解,作者把宇宙間的事物看作處于不斷的變化發展過程之中。

    他說: 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

    形氣轉續兮,變化而嬗(shàn,更替);沕(wù)穆(深微貌)無窮兮,胡可勝言。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憂喜聚門兮,吉兇同域。

     這段話已經看到了“吉兇”、“禍福”這些矛盾現象總是互相聯系,互相轉化的。

    這一思想當然是接受了先秦道家哲學的影響,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兩句,即引自《老子》。

    但在那個時代,具有這種樸素辯證法思想,還是值得肯定的。

    賦中還用形象的比喻來描寫世界的變化: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

    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

    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抟(tuán,控抟,玩弄愛生之意)。

    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 他把世界看作一個物質變化的過程,把生死看作自然的法則。

    從這種世界觀出發,他談到了各種人物的處世态度: 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

    誇者(好權勢的人)死權兮,品庶(普通人)馮(同“每”,貪的意思)生。

    怵迫(為貧困所迫而趨利)之徒兮,或趨西東。

    大人不曲兮,億變齊同。

    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

    至人遺物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