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賦的起源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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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疑問。

    這個問題,朱自清先生在《詩言志辨》中已提到有人持不同意見(據《文學評論叢刊》七輯許德政《〈詩經〉三題》說,主此說者為羅庸先生)。

    所以把賦這種文體與“六詩”或“六義”的“賦”混為一談,恐怕是不妥當的。

    然而鄭玄的學說在三國以後成了經學權威,對學者們影響極大。

    所以到了晉代人的文章和著作中,往往以“詩有六義”的“賦”來解釋賦這種文體。

    如左思《三都賦序》:“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曰賦。

    楊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

    ’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

    ’先王采焉以觀土風。

    見‘綠竹猗猗’,則知衛地淇澳之産;見‘在其版屋’,則知秦野西戎之宅。

    故能居然而辨八方。

    ”這段話已經把“賦者,古詩之流也”與“六義”的“賦”混為一談了。

    但他舉的例子還是《詩經》,也沒有把“鋪陳”之意來釋賦。

    和左思差不多同時的摯虞,在《文章流别論》中稱引《周禮》“六詩”之名後,在加以诠釋時就把次序改為風雅頌與賦比興,這就開了孔穎達的先河。

    他還說:“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

    ”(摯虞說皆見《藝文類聚》卷五十六引)此說承襲《釋名》及鄭玄《周禮注》,把“賦者,古詩之流也”等同于“鋪陳”之義。

    南朝的文學批評家劉勰和鐘嵘,都接受了摯虞的觀點。

    劉勰說:“詩有六義,其二曰賦。

    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

    ”又說:“至如鄭莊之賦‘大隧’,士蔿之賦‘狐裘’,結言韻,詞自己作,雖合賦體,明而未融。

    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

    然則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也。

    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号,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為大國。

    ”(《文心雕龍·诠賦篇》)鐘嵘《詩品》雖然隻談詩不談賦,但他明确地提出了作詩要兼用“賦”和“比興”。

    他理解的“賦”法,也就是直言其事,其說蓋本于鄭玄。

    此後孔穎達作《毛詩正義》,以“賦比興”為作詩方法,就是受了晉代和南朝人的影響。

     晉代人和南朝人以“鋪”釋“賦”,雖本諸鄭玄,而其說與鄭玄也不全同。

    鄭玄作為一個經學家,他注釋《周禮》的六詩,隻着眼于《詩經》,所以稱“直鋪陳今之政教”。

    其重點在于“直言”,并無“鋪采摛文”之意。

    摯虞的以“鋪”釋“賦”,就含有“鋪采摛文”的意思,隻是原話與劉勰不同而已。

    “直言”的方法,顯然是一切文學作品的基本方法。

    但直言其事,未必要“鋪采摛文”。

    像劉勰所說的鄭莊公賦“大隧”、士蔿賦“狐裘”,都直言其事而并無雕飾。

    《左傳》還說到許穆夫人賦《載馳》,也是直言時事,而在《詩經》中為“風”;“家父作誦,以究王讻”的《節南山》,也是直言其事,而在《詩經》中為《小雅》。

    可見直言其事在一切文學形式中,都是最常用的。

    正因為如此,它未必能作為“六詩”之一的标志。

    鄭玄采劉珍說注《周禮》“六詩”的“賦”,恐怕未必妥當。

    因為劉珍作為一個東漢文人,已習見漢代“鋪采摛文”的大賦,故以“鋪”釋“賦”。

    他說的“賦”,當指漢賦,而非《周禮》、《毛詩序》中所謂“六詩”或“六義”之一的“賦”。

    因此,把“六詩”中的“賦”與漢賦之“賦”混為一談,是不妥當的。

     “六詩”中的“賦”,其本意大約即在“諷誦”,而供諷誦之詩,又多半直言其事。

    正如何休在《春秋公羊傳解诂》中說的那樣:“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

    ”(《宣公十五年》)如果用《左傳》所載魯人對臧纥、鄭人對子産所作的“誦”來印證何休之說,那麼這“誦”或“歌”大抵為直言其事。

    曆來論《詩經》者大抵以“賦”為直言其事之意,可能就是因為最早的作詩者,往往隻是脫口而出、直言其事的緣故。

     詩、賦雖屬文學形式,但一切文學藝術無不起源于生産勞動,最早都是有實用目的的。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是為了減輕勞累和舒洩不平之氣,借助于“歌”或“賦”。

    但歌和賦這些有韻之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便于記憶。

    所以最早的歌或賦,有些可能隻是為實用目的而作,本無文學意味,像後來的《步天歌》、《藥性賦》之類。

    《漢書·藝文志》所載“雜鼓琴劍戲賦”、“雜山陵水泡雲氣雨旱賦”、“雜禽獸六畜昆蟲賦”、“雜器械草木賦”一類書,可能就是古代的一些口訣,其創作時代有的也可能在秦以前。

    例如近年出土的睡虎地秦簡中,《為吏之道》部分“興吏治害”段,文體頗似《荀子·賦篇》;“凡治事,敢為固”以下一段,又頗似《成相篇》。

    根據《漢書·藝文志》載,有“成相雜辭十一篇”,可見像《成相篇》那種形式,至少在戰國時已在民間流行。

    至于賦這種文體,大約也在戰國前已産生于民間。

    這種賦既以記誦為目的,很可能是“不歌而誦”的。

    這種“不歌而誦”的文體,可能産生得很早。

    《周禮·春官·瞽矇》所謂“諷誦詩、世奠系”,據鄭玄注引杜子春說:“世奠系,謂帝系、諸侯卿大夫世本之屬是也。

    小史主次序先王之世,昭穆之系,述其德行。

    瞽矇主誦詩,并誦世系,以戒勸人君也。

    ”這種“世”、“系”,大約類似于《西藏王統記》、《西藏王臣記》之類。

    這種文字既以叙述史事或傳授技藝為目的,當然多半是直言其事,或鋪叙為主。

    所以後來人把鋪陳直言的作詩方法叫做“賦法”,也許取義于此。

    不過,說賦隻是從詩的“賦法”衍生出來,可能是有些倒因為果,事實上倒可能是漢人把近于賦的詩稱為用“賦法”。

     二、賦的發展和演變 賦這種文體雖然形成較早,至少在戰國時代已經出現,但由于地域的不同,在形體上也不很一樣。

    從現存的賦來看,似乎有南方與北方之分。

    屈原和宋玉都是楚人,代表南方的辭賦;荀況是趙人,代表北方的辭賦。

    因為從屈宋和荀卿的賦作來看,兩者在形體與風格上顯然有很大的區别。

    不過,在戰國後期,由于交通發達,南北方人來往頻繁,也可能互相影響。

    例如:據《史記·屈原列傳》載,屈原曾出使過齊國;荀況晚年則一直住在楚國。

    所以屈原是否受到北方賦的影響,荀況是否受到屈、宋的影響,還很難斷定。

    因為至今流傳的屈賦中,像《天問》的句法,就多四言句,近似于荀賦;《招魂》不論為屈原或宋玉所作,也多四言,隻是有些句子的句末加一“些”字,可能是楚國方言,屬于變體;《九章》中的《橘頌》其實也近于四言,如“後皇嘉樹,橘徕服兮”等句,隻是每句四字而在第二句末尾用“兮”字。

    更值得注意的是,漢人著作中常把“賦”和“頌”通用,所以《橘頌》也未始不可作《橘賦》來理解。

    因為《九章》的題目,究竟是屈原本人所定,還是漢人所加,也很難斷定。

    因此屈賦和荀賦雖從内容到技巧都有很大差别,然而說它們斷然兩途,恐怕還缺乏足夠的證據。

    一般習慣于把屈原作品稱《楚辭》而不稱“賦”,大約是因為屈原作品都收集在《楚辭》之中。

    但《楚辭》之名,從現存史料來看,最早見于漢武帝時。

    《漢書·朱買臣傳》:“會邑子嚴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詞》,帝甚悅之。

    ”但與朱買臣差不多同時的司馬遷卻稱《懷沙》為“賦”。

    《楚辭》一書的編定,據王逸說,在他之前,就有劉向編定之本。

    但根據劉向《别錄》而撰寫的《漢書·藝文志》又列“屈原賦”之目。

    可見《楚辭》雖名為“辭”,與賦不一定是兩體。

    據《漢書·王褒傳》說:“宣帝時,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

    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

    益召高材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待诏金馬門。

    ”可見九江被公誦讀《楚辭》,劉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然而他在作《别錄》時,還是稱屈原作品為“賦”。

    這說明《楚辭》之名,隻是由于誦讀時須用楚地的方言和語調,因此不同于一般的賦。

    今本《楚辭》也許正是九江被公所誦讀的作品,而劉向據以編定,王逸作《楚辭章句》就采用了這個版本。

    現存宋玉作品之所以有些編入《楚辭》,有些沒有編入,恐怕與“九江被公”等人是否誦讀有關,未必是文體上真有辭與賦之别。

    再如楊雄在《法言·吾子篇》中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