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論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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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實,從而保護自己免受陌生空氣的傳染。

     我對這些人的議論使我想起我有時在一些青年廷臣身上看見的類似的東西。

    他們堅持人以群分,把我們看作另一個世界的人,态度中流露出輕蔑或憐憫。

    除掉他們掌握宮廷秘密這一點,他們的能力便捉襟見肘;我們也會認為他們初出茅廬,笨手笨腳,與他們看我們一樣。

    大家說得好,老實人乃是集一切于一身的人。

     相反,我在國外旅行時,對我們自己那一套就頗感膩煩,我們去西西裡并非為找加斯科尼人(我留在家裡的加斯科尼人已夠多了);我更願意找希臘人,還有波斯人;我同他們攀談,我尊重他們;那正是适于我做的事,也是我努力之所在。

    進一步講,我似乎沒有見過哪些外國生活習慣比不上我們的生活習慣。

    我前進緩慢,因為我适才看不見風信旗了。

     不過,在路上遇見的臨時夥伴讓你厭煩的居多,讓你快活的是少數:我不留戀他們,現在更不留戀,因為老年使我變得有些特别,而且有時使我與一般的習俗格格不入。

    你為别人而苦惱,或别人為你而苦惱,兩種麻煩都使人心情沉重,後者似乎比前者更為嚴重。

    有一位正直的随從,他的理解力既強,生活習慣又與你的習慣相适應,而且喜歡跟随你,這種運氣極為罕見,但給人的慰藉卻是無可估量的。

    我在曆次旅行中都極少有這樣的運氣。

    而這樣的旅伴必須在家裡就已物色并選定。

    對我來說,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任何快樂都毫無興味。

    我心裡一出現什麼快活的念頭,隻要是我獨自想出來而又不能奉獻給别人的,我無不感到惱火。

    &ldquo倘若有人給我智慧而又提出條件讓我将智慧禁锢于自身,不與任何人分享,我當拒絕此種智慧[132]。

    &rdquo另外這位将此思想提得更高:&ldquo我們設想聖賢過着這樣的生活:他一切東西應有盡有,可以随意沉思冥想,又可以從容不迫随意研究值得了解的事物;但如果他注定必須深居獨處不能見任何人,他定會棄絕生命[133]。

    &rdquo我欣賞阿奇亞斯的意見:他如在衆多巨大而神聖的天體裡漫遊卻沒有同伴參與,他定會使上天本身感到不快[134]。

     然而孤單又比與讨厭而愚蠢的人為伴略好一籌。

    亞裡斯蒂普[135]就喜歡在哪裡生活都被視為陌生人[136]。

     至于我,如命運恩準 我随心所欲度過一生[137]。

     &mdash&mdash維吉爾 我定會選擇馬上生涯: 遊覽景色各異的地區多美妙, 有些地方驕陽似火, 有些地方雲遮霧繞[138]。

     &mdash&mdash賀拉斯 您消磨時光難道不會更謹慎些?您究竟缺什麼?您家的房舍看上去不是又漂亮又有益健康嗎?您家不是錢糧富足供應有餘嗎?連國王陛下都能在此不隻一次大宴賓客呢[139]。

    您家規矩少聲望卻很高,不是嗎?難道當地有什麼不尋常的您難以理解的想法刺傷了您? 植根于你心上的想法折磨你, 耗盡你的精力[140]。

     &mdash&mdash昆圖斯 您認為什麼地方您可以不感到局促也不心煩?&ldquo命運的青睐從不純而又純[141]。

    &rdquo因此您應該明白,隻有您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您走到哪裡都會自己折磨自己,都會口出怨言。

    因為世上隻有首腦才會感到滿意,無論他們強暴還是聖明。

    認為滿意并未恰逢其時的人去哪裡能找到正當其時的心滿意足?像您那樣的條件該使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目标得以實現呀?您隻要自己改改就行了,因為隻有改進了,您才能在您對命運隻有堅忍之權的地方作到一切。

     隻有理性安排的休息 才是甯靜的休息[142]。

     &mdash&mdash塞涅卡 我領會了此番提醒的道理,而且領會得十分透徹;但用一句簡單的話對我講也許更為中肯:&ldquo明智點吧。

    &rdquo下這樣的決心已超越明智了:那是明智的作品和産物。

    醫生也如此行事,他跟在日漸衰弱的病人身後瞎叫,讓病人高興起來;他如建議病人說:&ldquo健康起來吧。

    &rdquo也許就不那麼蠢了。

    我自己無非是個精神并不健旺的人,對我身心有益,确切而又容易理解的應該是這樣的告誡:&ldquo隻按你自己的意思做,即隻按理智做。

    &rdquo然而比我明智的人實行起來也未必比我強。

    這是句通俗的話,但其含義卻極為深廣。

    有什麼東西不包容其中?什麼事情都會遭到判斷和修改。

     我很明白,嚴格說,旅行之樂表明旅行者有憂慮也有猶豫。

    這也是我們的主要品質,占優勢的品質。

    是的,我坦白承認,哪怕隻在夢裡或出于希冀,我也看不出我能留戀什麼。

    唯有變動和把握多樣性對我有益,起碼在沒有東西對我有益的情況下如此。

    旅行時,我不感興趣便可以停下來,哪裡能舒舒服服消遣我就去那裡,僅這一點便足以使我獲得養料而活下去。

    我喜歡過自己的私生活,我這種興趣全憑自己的選擇而非出于我與社會生活格格不入,盡管我的氣質使我與社會生活格格不入這點也許占了同等的分量。

    我為我那位王公效力倍感愉快,因為我這樣做是出于我的判斷和理性的自由選擇,不存在任何特殊的義務;也因為并非别的黨派拒我于千裡之外使我被迫投靠他。

    依此類推。

    我讨厭出于需要而把自己分割得七零八碎。

    無論什麼樣的機逍,一旦我隻能依賴于它,它定會壓得我喘不過氣: 願我一隻槳拍打浪花 另一隻拍打岸上的沙[143]。

     &mdash&mdash普羅佩爾修斯 單單一根繩子永遠拴不住我。

    &mdash&mdash&ldquo這種消遣裡有虛妄。

    &rdquo你們會這樣說。

    &mdash&mdash然而虛妄何處不在?漂亮的格言是虛妄,一切智慧皆虛妄。

    &ldquo主知道,聖賢思想皆虛妄[144]。

    &rdquo這絕妙的洞察力隻适用于講道:說這些話是想讓我們在陰間都成為極無知的人。

    生命是物質的有形有體的運動,是本質上并不完美并不規則的活動;我正努力按生命的屬性服務于生命: 我們人人皆受其苦[145]。

     &mdash&mdash維吉爾 &ldquo我們行事應作到不對抗大自然的普遍規律,而這些規律一旦得到維護,我們就該按個人氣質辦事[146]。

    &rdquo那些無人能停留其上的哲學尖端有何用處?超乎我們習慣和力量的規矩又有何用?我常見有人建議我們照某某樣闆生活,而建議者和聽建議者都無望照那樣生活,更有甚者,他們當中誰都沒有那樣生活的願望。

    法官剛寫了通奸罪判決書,便在判決書上悄悄撕下一角用來給他朋友的妻子寫情書。

    剛與你有過不正當關系的女人,不一會也許會當你的面沖她的女友類似的錯誤喊叫得比波爾西亞哭叫還厲害[147]。

    還有人根據他自己都不認為是錯誤的所謂罪行判決别人死刑。

    我在年輕時曾見過一位儒雅之士一隻手向人民推出優美而感情洋溢的卓越詩篇,另一隻手卻同時推出最咄咄逼人的神學改革方案,按照其說法,世人在很久以前已津津有味吃午餐了[148]。

     人就是如此。

    我們讓法律和箴言自行其道,而我們自已卻我行我素,這不僅咎在傷風敗俗,而且往往因為存在違背法律和箴言的輿論和司法判決。

    你聽見有人在念一篇哲學講稿,演講中的想象力,說服力和語言的貼切立即觸動你的思想,使你激動,但其中沒有任何東西輕輕刺激或重重刺傷你的良心,因為人家并非對良心作演說,這難道不是事實?因此,亞裡斯通說,無論浴室還是忠告,如果隻打掃而不除垢都毫無效果[149]。

    可以停留于表皮,但在此之後就應抽骨吸髓,有如喝完漂亮酒杯盛的好酒之後再端詳酒杯的雕花和工藝。

     古代哲學各派都曾有此種情況:同一個作者在發表節欲規則的同時又發表愛情和荒淫的著作。

    色諾芬尼就曾在克利尼亞的羽翼之下撰文反對阿裡斯提普式的享樂[150]。

    哲人們如此行事倒并非出于什麼神奇的觀念改變使他一陣陣心神動蕩。

    梭倫則時而表現自我,時而以立法者形象出現,因此他忽而為群衆說話,忽而為自己說話。

    他對自己實行無拘無束合乎情理的規矩,從而确保了自己健全的體格。

     願危重病人求助于最大的名醫[151]。

     &mdash&mdash尤維那爾 安提斯泰納[152]允許聖人愛,而且允許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做他們認為恰當的事,别管法律;因為聖人比法律更有見地,更熟悉德行。

    他的門生第歐根尼說,他以理性對抗神經錯亂,以信賴反抗意外,以自然反對法律[153]。

     胃弱的人需要人為的強制性膳食安排,胃好的人則隻須順應自己胃口的天然要求。

    我們的醫生便如此行事,他們自己吃西瓜喝涼酒,卻強迫他們的病人喝糖裝和面包湯。

     交際花萊絲說,我不知道什麼書,什麼睿智,什麼哲理,反正那些人同别人一樣經常敲我的窗戶[154]。

    因為我們的放縱老驅使我們逾越可允許的範圍,大家便經常縮小箴言和法律在生活中的作用,而且縮小到不顧一般情理的程度。

     停在允許的範圍之内 誰也不認為自己犯了規[155]。

     &mdash&mdash尤維那爾 也許應該希望命令和服從之間的距離更小些;達不到的目标似乎便是不正确的目标了。

    用法律審查自己全部行為和思想的好人沒有一位一生中不下十次該處以絞刑,哪怕這樣的人受懲罰并打入地獄使人深感遺憾而且極不公道。

     那一位,她或他如何處置 自己的身體,這關你甚事[156]? &mdash&mdash馬提亞爾 而毫不值得有德之士褒揚的人,完全有理由用哲理鞭撻的人倒可能從不觸犯法律。

    這其中的關系是多麼混亂無緒!我們作好人絕非取決于上帝,而隻取決于我們自己。

    人類智慧永遠完不成它自己給自己規定的義務,一旦完成了,它也會定下更高的目标;人類智慧永遠向往着,追求着,因為人類本身的狀态是與穩定性對立的。

    人類自我安排必然出錯。

    依别人之意而不按自我本性剪裁自己的職責鮮有完結之時。

    自己料定無人願做之事該規定誰做?不做做不到之事有何不妥?律法判定我們有所不能,而法律本身又指控我們有所不能。

     在最壞的情況下,這種一身而兼兩面的畸形自由,這種言行不一,對講述事情的人可以容許,但對像我這樣進行思考的人卻不行。

    因為我必須用筆進行思考,跟人走路用腳一樣。

    公衆生活應與别樣的生活溝通。

    小加圖的剛毅和氣魄在他那個世紀是無與倫比的,但作為一個參與管理他人為公衆服務的人,可以說他那種正義凜然即使不算錯誤,至少是徒勞和不合時宜的[157]。

    我個人的生活習慣與時下剛流行&ldquo一指寬&rdquo的風尚并非格格不入,但這種生活習慣在我這樣的年齡有時卻使我變得憤世嫉俗,無法與人交往。

    我不知道我對我經常來往的社交界感到厭惡是否有理,但我很清楚,倘若我抱怨社交界讨厭我超過我讨厭它,那就沒有道理。

     處理社會事務的勇氣是一種多皺褶,多牆角,多拐彎的勇氣,因為這種勇氣與人類的弱點正相适應和配合,這種弱點攙雜各種因素,是人為的,不直接,不明确,不穩定,也并非完全無害。

    迄今曆史仍在指責我們的某位國王随意聽信忏悔神父認真的勸說[158]。

    關于國家大事的一些格言更為大膽: 意欲審慎者遠離王室為妙[159]。

     &mdash&mdash盧卡努斯 從前我曾試圖運用生活信念和生活準則為處理公務效力,那些信念和準則既粗礦又新穎、本色,或曰未曾受亵渎,就跟我在家裡建立信念和準則或從學校搬回它們一樣。

    我運用起來雖談不上得心應手,起碼是格外穩當。

    真可謂初出茅廬者學究氣十足的勇氣!我在實行中發現那些信念和準則既荒謬又危險。

    走進人群當中的人必須邊走邊躲閃,他必須抱緊自己的胳膊,往後退退或往前走走,他甚至應當根據他途中所遇之事而決定離開正道;他必須首先按别人的意志随後才按自己的意志生活;他不能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隻能人家要他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得看時機,看人,看事[160]。

     柏拉圖說[161],誰有幸逃脫外界的操縱,那是靠意外逃脫的。

    他還說,當他要求賢人充當政府首腦時,他談的不是腐敗政府,如雅典政府,更不是我們這樣的政府,對這類腐敗政府連智慧本身都會變得糊裡糊塗。

    有如一根草移植到情況截然不同的土壤之後容易适應土壤而不易改變土壤以适應自己。

     我意識到,如果我必須訓練自己完全适應那樣的事務,我就得作很大的調整和改變。

    當我依靠自己可以作到這點時(隻要付出時間和注意力,我為什麼作不到?),我又會不願意自我調整和改變。

    在這類工作中我稍作嘗試便感到格外厭倦。

    有時我感到我心裡萌發了某種抱負,但我卻蒙上眼睛,執拗地反其道而行之: 而你,卡圖魯斯, 你就固執堅持下去吧[162]。

     &mdash&mdash卡圖魯斯 沒有人要求我這樣,我自己也不想這樣。

    自由不羁與好閑是我的主要本色,這種品質與此種職業是根本對立的。

     我們不善于識别人的才能,才能的差别和限度微妙而難以界定。

    把人在特定生活中表現的幹練套到公事上而下結論說他很幹練,這樣作結論很不妥當。

    善于自處的人未必善于引導别人;寫《随筆》[163]的人做事未必有效果;善于解除圍城之急的人未必能妥善布署戰役;私下健談的人向百姓或王公講話很可能詞不達意。

    也許這是向能做此事的人證明他并不一定能做彼事的最佳辦法。

    我認為才智超群的人對淺顯事物的适應能力并不比智力低下的人對高深之事的适應能力差多少。

    蘇格拉底曾讓雅典人獲得笑料以嘲笑他從不會計算他所在部族的贊成票并向委員會作彙報,是否應該相信這樣的事[164]?我對這位要人完美人格的崇敬使我能夠從他的厄運裡找到絕佳例證以原諒我自己的主要短處。

     我們的能耐被分割成碎片。

    我那一片毫無寬度可言,所以在數量上是微不足道的。

    薩圖爾尼努斯[165]對授予他全部指揮權的人們說:&ldquo朋友們,你們造就一位糟糕的将軍卻失去了一位優秀的上尉[166]。

    &rsquo在如此病态的時代,誰吹噓自己運用樸實真誠的德操為世人服務,要麼他不明白德操為何物,因為輿論正在與世風同流合污(的确,應該聽聽有人如何向輿論描繪德操,聽聽大多數人如何為自己的行為沾沾自喜并據此建立自己的準則:他們不談德操,倒繪聲繪色大談十足的不公和邪惡,而且在王公的教育裡将德操視為虛僞[167]);要麼他明白什麼是德操卻吹噓錯了,而且無論他口頭說些什麼,他幹的卻是衆多受到良心譴責的事。

    隻要塞涅卡願意我坦率講話,我很樂意相信他在類似情況下的體驗。

    如迫不得已,最可信的善良标志就是坦白承認自己的錯誤和他人的錯誤,以自己的力量壓抑和推遲邪惡的傾向,在勉強适應這種傾向時期盼更執着,渴望更熱烈。

     在法國被肢解,在我們陷入分崩離析的情況之下,我發現人人都在苦苦維護自己的事業,但,哪怕是最優秀的精英都少不了喬裝打扮和撒謊。

    誰直言不諱加以述評,誰就魯莽,誰就有錯。

    最正确的派别依然是遭蟲蛀身的一個肢體。

    而在這樣的身體上病得較輕的肢體就叫作健康肢體,而且完全有理由這樣叫,因為優點隻有在比較中才能名正言順。

    衡量平民的無辜要看地點和時節。

    我很高興看見色諾芬尼在作品裡這樣誇獎亞偈西勞[168]:一位曾與亞偈西勞交過戰的鄰近的親王請求允許他通過亞氏的領地,亞偈西勞同意了,他讓親王穿過伯羅奔尼撒半島。

    他不僅沒有監禁或毒死親王,不僅沒有任意支配他,還彬彬有禮地接待了他,并沒有對他進行侮辱。

    對他這種心性不會有異議,但換個地方換個時間,就要算他行為中的正直和寬宏大量的帳了。

    那些披披風的頑童[169]對此或許會嗤之以鼻,斯巴達人的純真與法國式的天真是那麼不同。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擁有冰清玉潔之士,不過這隻是我們的看法。

    誰建立的規範生活習慣超越了自己的世紀,要麼他放寬自己的規矩并使其具有伸縮性,要麼他退避三舍(我更主張他采納此建議),别與我們為伍。

    在我們當中他能得到什麼? 我若看見一位聖潔高人, 這奇迹有如見到雙體童子, 在驟停的犁下發現了魚 或看見母騾産仔[170]。

     &mdash&mdash尤維那爾 人可以懷念最美好的時光,但不能逃避當前;人可以企盼别樣的官員,但畢竟還得服從眼前的官員。

    也許服從壞官比服從好官更有好處。

    君主政體業已認可的古老律法的形象有望在某些地方重放光彩,我因而在其間定居下來。

    倘若這些律法不幸而互相抵觸、互相掣肘并産生令人猶豫而難于選擇的情況,我自然會逃避選擇并躲開風暴,大自然會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幫助我的,也可能是戰争的偶然機遇。

    但願我在凱撒和龐培之間能明确表态。

    然而在後來出現的三個賊人之間[171]卻必須躲藏起來,或見風使舵;在國家已不靠理性指引之時,我認為此兩者皆可行。

     你将在何處陷入歧途[172]? &mdash&mdash維吉爾 塞進此處的東西有些離題。

    我陷入歧途了,但迷失的原因放縱多于疏忽。

    我的思緒接連不斷,但有時各種思緒從遠處互相遙望,不過視角是斜的。

     我曾把視線投向柏拉圖的對話集,其中一篇對話有一半顯得光怪陸離,前邊談愛情,下邊全部談修辭[173]。

    他那些對話不懼千變萬化之嫌而以令人贊歎的雅趣任主題随勢馳騁,或貌似随勢馳騁。

    我的各章随筆的名稱不一定囊括全部内容,而其中的某個符号卻往往标明了文章的内涵,有如别人的這些作品标題:《安德利亞娜》、《宦官》[174],或别人的這些名字:希拉、西塞羅、托爾加圖斯[175]。

    我喜歡詩的韻味,蹦蹦跳跳。

    正如柏拉圖所說[176],那是藝術,輕盈、空靈、超凡脫俗。

    普魯塔克在寫作有些文章時竟忘記了主題,有些論據也是信手拈來,通篇作品被新奇的内容擠得喘不過氣:且看他在《蘇格拉底的惡魔》裡用了怎樣的筆調。

    哦,上帝,那天馬行空式的離題,那莫測風雲的變化真是美不勝收,越似漫不經心,信筆寫來,意趣越濃!失去我文章主題線索的不是我,而是不夠勤奮的讀者。

    總能在文章的某個角落找到片言隻字,片言隻字盡管過于緊湊,卻不失為精巧。

    我行文以變取勝,變得唐突,變得無緒。

    我的寫作風格和我的思想同樣飄忽不定。

    需要少許荒唐,荒唐而不愚蠢,大師們以箴言,尤以個人的榜樣作了說明。

     衆多詩人寫詩像寫散文一般散漫,有氣無力!然而古代最優秀的散文(我在此不加區别地将其當作詩篇)随處閃耀着剛勁和詩的大膽獨創精神,再現了詩的狂貌。

    當然,散文在語言上不應模仿詩的技巧和優勢。

    柏拉圖說[177],詩人坐在缪斯們的三角鼎上狂熱地傾倒着所有湧上嘴邊的東西,有如水池的噴口,不加咀嚼,不加斟酌,脫口而出,所言之物色彩各異,内容互相抵觸而且已不再流行。

    散文本身就充滿詩意,古老的神學就是詩學,是一流的哲學,學者們作如是說[178]。

     那是諸神的原始語言。

     我的意思是說内容本身就能自動突出自己。

    内容能清楚指明它在何處有變化,在何處作結論,在何處開始,而後又重新開始,用不着引進連接和縫合的話加以編織以服務于聽覺不靈或漫不經心的耳朵,而且我自己從不自我诠釋。

    誰不是甯可無人讀他的書也别讓人疲沓地讀,邊讀邊忘? &ldquo沒有東西有用到順便可用的程度[179]。

    &rdquo倘若取書就是學書,看見書就是看書,浏覽就是領會,那麼我讓自己别像我說的那麼無知就估計錯了。

     我既然不能以我的重要性得到讀者的重視,一旦我以我的迷糊引起他們注意,那麼&ldquo不算太糟仍是赢[180]。

    &rdquo&mdash&mdash&ldquo不錯,但他們事後一定會為如此消磨時間感到後悔。

    &rdquo&mdash&mdash&ldquo這是我個人的事,不過他們還會這樣消磨時間。

    &rdquo再說也确有此種脾性的人,智慧對這樣的人滿懷輕蔑,他們越不明白我說些什麼便越尊重我:他們認定晦澀是我見解深奧之所在。

    我慎重聲明,我對晦澀深惡痛絕,而旦能避免便盡量避免。

    亞裡士多德在什麼地方曾吹噓自己故作晦澀:惡劣的矯揉造作[181]! 一開始我曾在每章裡都運用删節,但我感到在讀者的注意尚未産生之前似乎已遭頻繁的删節、打斷甚至摧毀,因為讀者不屑于将注意力停留和集中在那麼短的東西上,為此我開始寫長章節,這就要求有分句和一定的容量。

    不願為此類工作花費一小時就是什麼都不願花費。

    隻在做别樣事情時順便為某人做事就是根本不為他做事。

    加之我也許還有某種特殊的義務必須說話半吞半吐,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後語。

     我必須聲明,我不喜歡令人掃興的道理,不喜歡好大喜功的消耗生命的計劃以及過分精明的見解,即使見解中蘊含某些真理,我認為這樣的真理代價太高也不合時宜。

    相反,我強調虛妄和無知,隻要我為此感到快樂,我随我心之所至,從不嚴加控制。

     我曾在别處看見一些房屋的斷牆殘垣,還有塑像、天空和土地:其實看到的永遠是人。

    這一切千真萬确;不過我恐怕不會經常看見這個城市的墳墓了[182],此城市之強大令我贊歎令我崇敬。

    他們對死人的關照值得我們稱道。

    我自幼便受到死人培養。

    在熟悉家事之前很久我已熟悉了羅馬的事。

    我在知道羅浮宮之前早已知道卡皮托利山丘和山丘上的遺迹;在知道塞納河之前我已知道台伯河。

    我思考盧庫盧斯、墨特盧斯[183]、西庇阿的生活狀況和命運比我考慮任何自己人的事更經常。

    偉人們早已亡故。

    我的父親也不例外,父親和他們一樣業已蕩然無存,他遠離我遠離生活十八年跟偉人們遠離我遠離生活一千六百年毫無二緻;但這并不妨礙我想念并紀念我的父親,延續他的友誼和交往,同他的朋友們聯系緊密而熱烈。

     是的,出于性格,我總讓自己對死者更親切,因為他們之間已不能互相幫助,我認為他們似乎更需要我伸出援助之手。

    感激之情正是在那裡才能大放異彩。

    凡存在回報的地方好事都不夠圓滿。

    阿爾瑟西拉斯訪問生病的泰西庇烏斯[184]時發現他家境貧困,便把病人過去給他的錢全部塞到病人的枕邊,這就在病人不知不覺中了結了他對病人的感激之情。

    那些應該從我這裡得到友誼和感激之情回報的人從沒有失去過得到回報的機會,我在他們不在時,在他們不知道時已更優厚更細心地報答了他們。

    我在朋友們已經無法知悉時談到他們,感情更為深厚。

     與此同時,我進行過上百次論戰為龐培辯護,并支持布魯圖斯的事業,這種神交迄今仍存在于我們之間。

    即使對當前的事物我們不也隻憑想象進行判斷嗎!我自認在本世紀是個無用之人,既然如此,我便回身投向那個世紀。

    我對那個世紀之迷戀使我對古羅馬自由、公正、繁榮的情景(因為我不喜歡這個城市的誕生期和衰老期)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因此每當我在幻想中重見偉人們的街道和房舍的遺址乃至深入到遺址的廢墟時無不感到趣味無窮。

    親眼看見那裡的廣場&mdash&mdash我們知道一些身後名聲甚佳的人物經常造訪并居住在那些廣場&mdash&mdash有時比聽他們的事迹和閱讀他們的作品使我們激動得多,此種情況不知是性情使然抑或緣于想象的誤差? &ldquo地域的提示力多麼強大!&hellip&hellip而這個城市的提示力更是無窮無盡:每走一步,我們都踩在某個曆史紀念物上[185]。

    &rdquo我樂于端詳他們的容顔,他們的姿态和衣裝:我一再默念着那些偉大的名字,讓它們在我耳邊回響。

    &ldquo我崇敬那些英雄,在偉大的名字面前我總起立緻敬[186]。

    &rdquo多麼希望能看見偉人們争論、漫步、晚餐!無視衆多有教養的英勇之士的珍貴紀念物和塑像當為忘恩負義之舉,我在閱讀中曾看見他們生和死;如我們善于遵循,他們的榜樣給我們的教益是極豐富的。

     此外,連我們參觀的這個羅馬城本身也值得人們喜愛,它從遠古便結成城邦,給帝國增添衆多的榮譽稱号:那是唯一的萬國共有之城。

    在那裡指揮一切的最高執政官得到天下的一緻承認;那是所有基督教國家的大都會[187];西班牙人和法國人,人人去那裡都有賓至如歸之感。

    要想成為這個國家的王侯隻須來自基督教國家,無論他的國家位于何處。

    世上再沒有别的地方得到上天如此堅定不移的厚愛。

    連那裡的廢墟都顯得榮耀而傲岸。

     它壯麗的廢墟使它尤顯珍貴[188]。

     &mdash&mdash阿波利奈爾 在它的墳墓裡還保持着帝國的痕迹和圖景。

    &ldquo所以,很明顯,大自然在這獨一無二的地方為它的作品得意非凡[189]。

    &rdquo有人可能為他被如此無謂的快樂所挑逗而自責自恨。

    我們的睥性隻要讨人喜歡便不算太虛浮,無論什麼樣的脾性,隻要能使有一般辨别力的人不斷感到滿意,我就不忍心為他感到遺憾。

     我欠命運之神很大的情,時至此刻命運并沒有與我過分為難,起碼沒有超過我的承受能力。

    這或許是命運讓她并不讨厭的人安甯的一種方式? 我們越節衣縮食 諸神給我們越多 一旦我一無所有 我便與無欲者會合&hellip&hellip 誰欲求多就欠缺多[190]。

     &mdash&mdash賀拉斯 倘若命運之神繼續如此,她送我上西天時我定會心滿意足。

     我不要求諸神給我更多[191]。

     &mdash&mdash賀拉斯 但當心碰撞!功敗垂成者成千上萬。

     我将來不在時,此間發生任何事我都容易心安理得;當前的事已夠我忙碌了, 我将其餘的托付給命運[192]。

     &mdash&mdash奧維德 我并不具有所謂連接人與未來的強有力聯系物,即繼承姓氏和支撐姓氏榮譽的兒孫,兒孫果真如此令人想望,我也許應當對他們寄予更小的期望。

    我依戀塵世和今生全憑我自己。

    我隻在我自身存在所需的條件之下去和命運之神打交道,并不延伸命運之神對我行使的權力,而且我從不認為沒有兒孫是一種缺陷,不認為這會使生活變得不夠圓滿不夠如意。

    不育也有好處。

    兒孫屬于沒有什麼值得格外想望的東西之列,尤其在極難使他們變好的今天。

    &ldquo如今産生不了任何好東西,因為胚芽是腐爛的[193]。

    &rdquo因此對得而複失的人來說,失去的東西恰巧使人懊悔曾得到過它們。

     把家留給我操持的人預測我會毀掉這個家,因為他考慮我生性不喜呆在家裡。

    他錯了;我現在跟我進入家庭時一樣,雖談不上略好;不過既未效力,也無進益。

     總之,命運之神不曾對我進行猛烈的異乎尋常的傷害,但也沒有施恩于我。

    她對我們家的賜予早我一百年。

    并沒有什麼根本的實在的東西特别值得我感謝她的施舍。

    她給過我一些一時性的、名譽的、稱号之類的恩寵,沒有實質性的東西;而且事實上并非正式授予而是贈送(天曉得!)給我這樣一個純世俗的人,一個隻願得到實惠的人,一個認為實惠越豐厚越好的人;如果我敢坦白承認,我會說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