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論慎重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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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大多數人相比,能觸動我的事物,确切些說,能使我留戀的事物寥寥無幾;凡事隻要不左右人,觸動人都有道理。

    我十分留心通過學習思考審慎提高我這種無動于衷的特權,而這種特權在我身上已自然而然大有進展。

    我贊成的東西少,因而熱衷的東西也少。

    我視力清晰,但我的視線隻停留于很少的事物;我感官靈敏卻怠惰。

    我的理解力和應用能力均嫌遲鈍:我因而難于投身任何事情。

    我盡我所能把一切利用于我自身;而正是在此何題上我要克制我的情感并樂于支持我的感情不過分投入,因為我雖熟谙此道卻仍受人擺布,而且我對此的支配權遠不如命運對此的支配權。

    因此,連我十分珍視的健康,我都可能有必要不抱希望,也不能認為疾病可以自外而來便格外熱心關注身體。

    在憎惡痛苦和酷愛享樂之間本應适度;柏拉圖曾為我們安排了一條介于兩者之間的生活道路[1]。

     然而我的确在竭力對抗使我不能一心專注于自己卻寄托于别處的情感。

    依我之見,人有必要順應他人,但隻應獻身于自己[2]。

    倘若我能輕輕松松抵押我的意願,并使意願适應這種抵押,我是不會堅持抵制的:我太脆弱,出于天性,也出于習慣, 對事務反感, 天生為閑暇而心安[3]。

     &mdash&mdash奧維德 持續不斷的激烈争論最終會有利于我的敵手,争論的結局會使我的狂熱糾纏變得并不光彩,這樣的争論和結局也許都将殘酷折磨我。

    如果我像别人一樣直接傷害人,我内心絕無力量承受好管閑事者經曆的驚恐和激動;我的靈魂會因我内心的極度不安而立即崩潰。

    如果說有時我被迫掌管某些外部事務,我允諾的是掌管而非管到肺腑心肝;是承擔而非與之混為一體;是照料,是的,但絕不熱衷:我看那些事,但絕不盯住死看。

    我需要安排的事頗多,我個人也有衆多揪心到血脈裡的事務需要處理,哪裡還容得下外部的事并為之賣命;我對純屬個人的日常基本事務興趣頗濃,當然不會再招攬外部的事。

    明白自己欠自己多少情,自己該為自己效多少力的人都認為他們此種天然差事已足夠他們忙碌而毫無閑暇。

    家事足矣,無須他顧。

     人都在互相租賃。

    人不為自己而為他們屈從的人具有才能;他們家裡住的并非他們自己而是他們的房客。

    這種普遍存在的性格使我不快:人必須愛惜自己心靈的自由,隻有正當理由能促我們抵押這樣的自由,而隻要正确判斷事物,正當理由是寥寥無幾的。

    瞧那些習慣于受人控制支配的人,他們在哪裡都可以抵押心靈的自由,無論為大事小事,無論與己有關無關,都可以抵押;哪裡有困難,哪裡有責任,他們都不加區别一律插手,他們心裡不亂便活不下去。

    &ldquo他們隻為忙碌而找活幹[4]。

    &rdquo非因他們願意走得如此之遠,實因他們不能自我控制,恰如石頭墜地,隻有掉到地上才會停止[5]。

    在某種類型的人看來,工作乃是精明和位高的标志。

    他們的思想隻在動中求靜,有如兒童在搖籃中尋求安睡。

    他們對朋友說得上熱心殷勤,而對自己卻可謂十分厭煩。

    無人願将銀錢分發别人,人人都分發自己的時間和生命;我們對時間和生命揮霍之多超過我們揮霍的任何東西。

    唯吝惜時間與生命可貴,有益[6]。

     我的性格則迥然不同。

    我一切依靠自己,大凡希望得到什麼均從容不迫,而我之所求原本寥寥;我忙于事務亦如此,罕見,不急不躁。

    人們企望什麼處理什麼總全力以赴,急切熱烈。

    而世上險境環生,欲萬無一失,則必須入世而蜻蜓點水淺涉其足。

    應浮遊其上而勿深入其中。

    沉湎于享樂,享樂本身亦為痛苦: 你踩着 隐藏于兇險灰燼中的火[7]。

     &mdash&mdash賀拉斯 波爾多的先生們選我作他們城市的市長[8],而我卻遠離法國,更遠離這個想法。

    我借故推脫了,但有人對我說我錯了,國王也命令居中調停[9]。

    這個職位似乎格外崇高,因為除了任職的殊榮,既沒有薪俸也沒有别的收益。

    任職期兩年,還可以通過下次選舉連任,不過連選連任的情況極為罕見。

    如今卻在我身上發生了,此前曾出現過兩次:幾年前德·朗薩克先生有過這種經曆,最近是法國元帥庇隆先生[10],我接替的正是庇隆先生的位置:我本人的位置後來交給了德·馬蒂尼翁先生,他也是法國元帥,一位勇于參與崇高事業的人。

     兩者皆為優秀行政官員及勇敢士兵[11]! &mdash&mdash維吉爾 命運願意在此特殊情況之下分享我的晉升以貢獻自己一份力量。

    這絕非徒勞,因為在科林斯人的使節向亞曆山大獻出他們城市的市民花名冊時,亞曆山大對大使們不屑一顧[12],而當大使前來向他陳述酒神巴科斯和大力神海格立斯如何列入此戶籍登記簿時,他便親切緻謝。

     到任後,我就忠實和認真地認識自己,完全如我感覺到的那樣:沒有記性,沒有警覺,沒有經驗,沒有魄力;也沒有仇恨,沒有野心,沒有貪欲,沒有激情。

    這是針對他們打聽并了解到對我的供職可以期待什麼而言。

    促使他們作出此決定的因素僅僅是他們對先父的了解和對他信譽的懷念,因此,我明确補充說,我很抱歉,眼下任何事情都可能産生對我友善的印象,因為昔日先父主持他們召我赴任的這個城市時,處理他們的事務和管理他們的城市都曾使他們産生對先父友善的印象。

    記得在我童年時[13],我曾眼見父親日益蒼老,他在公衆事務的糾纏中心靈受到痛苦的煩擾,竟顧不得家庭和睦的氣氛;而在擔任公職之前,衰老曾使他長久依戀家園;他對他的夫妻生活和他的健康也掉以輕心,而且長年累月為公務作艱苦的旅行不能脫身,當然也忽視自己的生命,甚至考慮以身殉職。

    他就是如此,加之他天生寬厚仁愛:從沒有比他更慈善更得人心的人。

    這種生活方式,在别人身上我可以贊揚,我個人卻并不願效仿,而且我并非沒有借口。

    父親曾聽人說必須為他人而忘卻自己,說個别無論如何不能與總體相提并論。

     世上的規矩和箴言大都以此種方式将我們推之于我們之外,并将我們就地趕走以為社會所用。

    那些規矩和箴言總希望改變我們,讓我們放棄自己,以達到效果良好的目的,因為聖賢先入為主,認為我們都過分依戀自己,而這種依戀又十分自然;為此他們訂規矩講箴言都不惜一切。

    聖賢不按事物的本來面目而按事物有利于什麼進行說教,這并非新鮮事。

     真理有妨礙我們,對我們不利,與我們不相容的一面。

    我們往往需要欺騙别人以達到不自欺的目的,需要蒙住自己的眼睛,麻醉自己的理解力以訓練并改善自己的視力和智力。

    &ldquo無知者才進行判斷,必須經常欺騙他們使他們避免犯錯誤[14]。

    &rdquo當他們命令我們超前于事物三度、四度、甚至五十度去愛時,他們是在模仿弓箭手的射擊術。

    為了射擊到位,弓箭手瞄準目标總超過靶子很高。

    為了豎直彎木頭,人們把木頭往相反的方向弄彎[15]。

     我認為帕拉斯廟和别的一切宗教寺廟一樣,有些表面顯得秘密的儀式是作給百姓看的,而另一些更高層次更奧秘的儀式則隻向公開的奧義信徒表演。

    在那些信徒身上存在相互之間友誼的真正本質,這可能是實在的。

    那絕非虛假友情,虛假友情使我們貪圖榮譽,追逐知識、财富以及珍愛得毫無節制的東西,像我們肢體一般的東西;也非追逐奢侈逸樂的不得體的友誼,這樣的友誼可能發生常春藤常見的情況,即腐蝕并摧毀它緊貼的牆壁。

    那是一種有利于健康的、有規律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友誼。

    誰明白此種友誼的義務并盡此義務誰就真屬于文藝女神的殿堂;他已達到人類智慧和幸福的巅峰。

    這樣的人明确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麼,他在自身生活的角色中感到他應當實行他人和社會實行的慣例,而且為此在相關的範圍盡職盡責,為公衆社會作出貢獻。

    毫不為别人而活就是不為自己而活。

    &ldquo你是自己的朋友時,記住,你就是衆人的朋友[16]。

    &rdquo我們的主要責任就是人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正是為此我們才相聚于此。

    誰不過正常而潔身自好的生活,卻以為引導訓練他人過這種生活便盡到了義務,那定是蠢人;同樣,誰抛棄自己正常愉快的生活而去為别人效力,在我看來,他的決定既不正确也不近人情。

     我并不主張人在承擔公職之後又漫不經心,拒絕奔波、演講、流汗或必要時流血: 我個人,我準備為親愛的友人, 并為祖國奉獻我的生命[17]。

     &mdash&mdash賀拉斯 但這是外部引起的偶然情況,思想上卻永遠平靜,健康;并非毫無作為,而是沒有煩擾,沒有狂熱。

    單純行動并不費勁,連睡夢中都可以行動。

    然而一開始行動就必須謹慎,因為人的身體承受的負擔正是大家根據負擔本身的情況為他設立的,而他的思想卻往往擴大加重這種負擔,不僅對他有害,并且想加到什麼程度便加到什麼程度[18]。

    人們作同樣的事花費的力氣不同,意志力集中的程度也各異。

    各幹各的,事情照樣進展順利。

    多少人日複一日前去與己無關的戰争中甘冒生命危險!多少人日複一日急匆匆投入勝負都不影響他們迅速安眠的戰役裡!有的人身居家中,遠離戰争危險,甚至未敢正視此種危險,他倒比在戰場流血賣命的士兵對戰争的結果更感興趣。

    我曾做到參與公務但不舍棄自己一分一毫;為别人效力但不剝奪自我。

     激烈的渴求于事無補,反倒妨礙人的行為[19],使我們對不順利之事或對遲于發生的事焦躁不安,對與我們打交道的人尖酸刻薄,滿腹狐疑。

    受事情左右和駕馭便永遠處理不好事情。

     迷戀永遠是誤導者[20]。

     &mdash&mdash斯塔斯 隻運用判斷力和機智的人處理事情必定輕松愉快:他裝假,讓步,視情況需要任意推遲一切;他可以失誤,但從不苦惱,從不悲傷,并作好全面準備重新再幹;他在前進中永遠掌握行動的自由。

    在願望強烈、專橫、如醉如癡的人身上可以見到大量不謹慎不公正的表現;他渴望之狂烈必定壓倒一切:他行動必然莽撞,如運氣不幫大忙,效果必然微乎其微。

    人生哲學要求,在為所受冒犯而懲處對方時需排解怒氣[21]:不為削弱複仇,恰恰相反,是為複仇更擊中要害,更有分量;因他認為欲達此目的,狂熱礙事。

    憤怒不僅擾亂思想,而且會自動使懲罰者的手臂疲乏不堪。

    憤怒之火會減弱并消耗手臂的力量。

    &ldquo倉猝乃延誤之因[22]&rdquo,在倉猝中,匆忙本身可以增速,但會自阻自停。

    &ldquo倉猝自阻[23]&rdquo。

    例如,據我平時觀察,悭吝之最大障礙是悭吝本身:悭吝之弦繃得越緊越有力,收效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