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論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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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但不怕死,不怕死的原因在死亡本身。

    死是人的存在的一部分,是同生一樣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大自然可能促我們互相仇視,互相憎恨,目的何在?原來仇恨對大自然創造物的延續和更疊十分有用,而且在這萬有共和國裡,與其說仇恨意味着破壞和毀滅,不如說仇恨意味着出生和增長。

     事物的總體便如此更新[61]。

     &mdash&mdash盧克萊修 一死得千生[62]。

     &mdash&mdash奧維德 一條生命的衰退可以過渡到千條生命的誕生。

    大自然讓牲畜記住了它們該如何照料自己保存自己。

    到目前為止畜牲一直害怕自己的情況變糟,它們生怕互相沖撞,互相傷害,生怕我們用鍊拴它們,打它們,是它們的感官和經驗告訴它們那都是事故。

    然而它們不可能害怕我們宰殺它們,也沒有能力思考死亡,對死亡作出結論。

    為此人們還在說,牲畜忍受死亡不僅愉快(馬在死亡時多數會嘶鳴;天鵝則歌唱死亡),而且有的牲畜出于需要還會去尋死,大象就有過不少這種例子。

     此外,蘇格拉底作自我辯護時提出論據的方式不也樸實猛烈得令人贊歎嗎?的确,像亞裡士多德那樣說話,像凱撒那樣生活,比像蘇格拉底那樣說話和生活容易得多。

    這裡存在着最大限度完善自己的問題和最大的難度問題:技巧是無濟于事的。

    我們卻并沒有照這樣訓練我們的才能。

    我們既不鍛煉我們的才能,也不認識我們的才能,我們利用别人的才能卻把自己的束之高閣。

     有人可能會說我在此隻弄來了一堆外國的花,我提供的屬于自己的東西隻是捆花的網繩。

    誠然,我曾告訴輿論界,說這些外來的裝飾物适合于我,但我的話并非指那些東西掩蓋了我,遮住了我:這與我的初衷恰好相反,我本來隻想展現自己的東西,而且是自己天生的東西。

    倘若我很自信,無論如何我會全靠自己說話。

    但本世紀的風雲變幻和别人的激勵使我不得不如此行事,而且日甚一日,不顧我個人的決心和原來的思維方式。

    倘若這與我并不适宜(我相信如此),那也無妨:總可以适合于别的什麼人。

    某人從未看過柏拉圖和荷馬的作品卻引證他們,而我援引的相當多的地方都并非出于原作[63]。

    這不困難,也無須多麼能幹,因為此間有書千卷供我寫作時參考。

    此時此刻,我如樂意,盡可以從一打廢話連篇的人(這些人的東西我平時是不翻閱的)的作品裡引出一些用以裝飾下一篇《論相貌》。

    隻須引用某德國人寫的卷首詩簡就足以在我的作品裡填滿引語,我們由此便可尋求美味可口的光榮以欺騙這愚蠢的世界。

     許多人進行研究的陳詞濫調的大雜燴隻适用于平庸的課題,它不能引導我們而隻有助于我們自我賣弄;那真是知識的滑稽成果,蘇格拉底曾十分有趣地批評那些東西以反對《厄提登》[64]。

    我曾聽說有人利用他從未研究過從未聽說過的東西寫書,作者把研究這樣那樣課題的事托付給他各種各樣的學者朋友,他自己隻管作計劃,最後靠投機取巧編纂出一捆自己并不熟悉的廢話;紙和墨水起碼是他的嘛。

    憑良心說,那隻是買書或借書而不是著書。

    那是告訴人們,不是人會寫書,而是&mdash&mdash他們可以對此持懷疑态度&mdash&mdash人不會寫書。

    一位法院院長[65]當我的面誇口說他親手寫的一份判決書上有兩百處外來引語。

    他在向每個人作此種宣傳時都似乎在使他得到的恭維黯然失色。

    依我看,對那樣的問題和他那樣的人來說,那是小器,是荒謬的吹噓。

    在如此衆多的外來引語中,我很高興能偷竊其中一些并将它們喬裝打扮,讓它們走樣,從而派新的用場。

    有時我對人說,由于沒有聽人講過它們的原始用處,我便加進某些特殊的為我所用的靈活性,使它們更少外來意味。

    而另外那些人卻炫耀他們的抄襲行為,而且将其入帳,足見他們比我更信任法律。

    我們這些大自然的門徒,我們認為創造的榮譽比引證的榮譽具有無與倫比的極大優越性。

     倘若我願意憑知識講話,我可以講得更早[66];我可以在更靠近我學生時期的階段就寫作,那時我的智力和記憶力都優于現在;倘若我願以寫作為業,我當然更信任那個年齡的活力而非如今的活力。

    進一步講,我就可能在更有利的時節得到命運通過這部著作賜予我的親切的厚愛。

    我的兩位熟人,兩位知識淵博的大人物,拒絕在四十歲發表作品而要等到六十歲,依我看,這種作法使他們損失了一半。

    成熟和血氣方剛一樣有它的弱點,而且是更壞的弱點。

    老年既不适應這種性質的工作,也不适應别的一切工作。

    誰若想表達自己并不感到難看也并不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心情,而又去把自己的衰老付諸印刷文字,那真是發瘋。

    人在走向衰老時思想是閉塞的,停滞的。

    我在談及無知時,說得又莊重又充分,而在談及知識時卻說得既不充分又捉襟見肘;談知識是附帶的,偶然的,談無知則是特意的,主要的。

    除了論述虛無我恰恰什麼也不論述;除了論述無知的知識我不論述任何知識。

    我選擇的寫作時間正是我要描寫的我的生命全部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生命剩下的東西已更接近死亡了。

    僅就我的死亡而言,在我遇上它時它如若像别的人一樣喋喋不休,我離去時自然還會向百姓提出忠告。

     蘇格拉底所有的高貴品質都堪稱完美的典範,但令我掃興的是,他的體态和容貌卻相形見绌,正如人們所說,他的體态容貌同他的心靈美真可謂判若雲泥,而他對美又如此情有獨鐘。

    大自然對他太不公平。

    本來形神一緻形神交融是比别的任何東西都更具可能性的。

    &ldquo靈魂放置于什麼樣的身體對靈魂至關重要:身體的多種作用可使心靈敏銳,其餘的作用則使心靈遲鈍[67]。

    &rdquo西塞羅談的是反常的醜陋和四肢的畸形,然而我們卻把主要表現在臉上的乍一看不讨人喜歡的東西也叫作醜陋,而且不讨人喜歡的原因往往又微不足道:諸如臉色、斑點、粗魯舉止以及在整齊完好的四肢上出現的某種難以解釋清楚的原因。

    拉波埃提人醜而心靈極美,他的醜陋就屬于這種性質。

    此種表面的醜陋雖十分嚴重,對人的精神狀态損害卻比較小,而且對評價人起不了可靠的作用。

    另一種醜陋,其更确切的名稱叫畸形,則是更實質性的醜陋,這種醜陋通常對人的打擊更為深重。

    顯示腳形的并非一切光亮的皮鞋,而是所有鞋形好的鞋。

     蘇格拉底談到自己的醜陋時說,如果他沒有人為地糾正他的醜陋,他的醜陋定會在他的心靈上準确顯示出來[68]。

    但我認為,根據他的習慣,他說這話是在開玩笑。

    美好心靈從不是天生而成的。

     我不可能老說我如何珍視美&mdash&mdash影響大而又有利的品質[69]。

    坎特·庫爾斯把美稱作短期的專橫,柏拉圖則稱其為自然的特權[70]。

    世上沒有任何東西的聲望超過美的聲望。

    美在人們的交往中占據首要位置;美先聲奪人,美以極大的權威和它給人的絕妙印象引誘我們并影響我們的判斷力。

    弗裡内[71]如果不曾解開她的裙袍以她光豔照人的美麗腐蝕法官,她的訴訟就會在一位優秀律師手裡敗訴。

    我認為居魯士、亞曆山大和凱撒這三位世界的主宰在營造他們的偉大事業時也并沒有忘記美。

    大西庇奧[72]亦複如是。

    同一個希臘字包含着美和善。

    聖靈往往把他認為美的人叫作好人。

    一支由古代某位詩人譜寫的柏拉圖認為家喻戶曉的歌[73]對财産排列的順序是:健康,美麗,财富;我當然支持這樣的順序。

    亞裡士多德說[74],指揮的權利屬于俊美之人,當有些人已接近諸神雕像的俊美時,這些人同樣可以享受人們的崇敬。

    有人問他為什麼人們同俊美之人交往更頻繁而且時間更長時[75],他說:&ldquo這個問題隻應由盲人提出大多數哲人以及最偉大的哲人都借助他們的俊美交學費獲得智慧。

     不僅對服侍我的人,對牲畜也一樣,我認為他們的美與善十分接近。

    因此我認為臉部的線條、表情和輪廓有助于推斷某些内在的氣質和未來的命運,它們似乎并不直接也不單純屬于美和醜的話題,正如香味及清新空氣不一定都能保證人的健康,瘟疫流行時節空氣的惡濁和臭味也不一定都傳染疾病一樣。

    指控女士們的品性與她們的美貌背道而馳的人并不一定都有道理,因為線條并不十分端正的面龐可以有正直忠誠的神氣,相反,我有時在美麗的眉目間卻看出令人害怕的狡詐而且危險的本性。

    有使人産生好感的相貌存在。

    在衆多得勝的敵人當中,你可能立即選出這一位而不是那一位陌生人以交付自己的性命;而你作出這樣的選擇并不一定隻考慮了對方的美和醜。

     外貌是并不牢靠的保證,不過外貌仍有某種重要性。

    倘若我有必要鞭撻惡人,我鞭撻得最猛烈的将是違背和背叛了自然而然顯現在他們臉上的諾言的人:我懲罰表面溫厚的狡詐者更為嚴厲。

    有些相貌似乎是福相,另一些相貌卻顯出福薄。

    我認為有某種技巧可以使人區别溫厚相貌和蠢相,區别嚴厲相貌和粗野相貌,區别狡詐和善意的狡黯,倨傲和陰郁以及諸如此類的近似的品質。

    有些美人不僅顯得傲氣,而且乖戾,另一些美人則溫柔而又非淡而無味之美所可比拟。

    通過相貌預測未來的命運,這是我留待解決的問題。

     正如我在别處所講,我是從我出發直截了當引用這句古老格言的:我們不能疏于追随大自然,最靈驗的格言乃是&ldquo順應自然&rdquo。

    我沒有像蘇格拉底那樣以理性的力量改正我的天生氣質,也沒有人為地打亂我的癖好。

    既來之,則安之,我從不與任何事物過不去。

    我家兩間正房和睦相處互不打擾,不過,謝天謝地,我飲食中的牛奶質地還算好,水摻得不算多。

     我是否應該順便說說:我曾見某些本來隻在我們之間有用的關于潔身自好的經院式形象比喻被捧得超過了它的價值,而且在希望和恐懼的強制下充當了格言?我喜歡這類比喻并非緣于它為法律和宗教所創造,而緣于它為法律和宗教所完善,所批準;它無須幫助便能自動站住腳,因為它能通過傳播普遍理性給所有正常人從而靠自己的根在我們身上生長。

    這種普遍理性糾正了蘇格拉底的缺陷,使他服從在他的城市發号施令的人和神,使他英勇就義:他如此作為非因他靈魂不死,實因他是必死無疑的人。

    勸人勿須修身養性,隻須信仰宗教便能取悅于神的法庭,此種訓言對一切秩序一切政府都具毀滅性,招緻損害有餘而巧妙敏銳不足。

    出于習慣我們看到在虔誠和良知之間存在極大的差異。

     無論外貌或談吐,我都有使人産生好感的地方, 我說了些什麼?我有! 我應說&ldquo我曾有過&rdquo,克列梅斯[76]! &mdash&mdash特倫克 如今您在我身上隻能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人[77]。

     &mdash&mdash高盧 而且我的舉止同蘇格拉底的舉止看上去完全不同。

    我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一些與我素不相識的人僅僅因為相信我的儀表和風度,便在他們自己的事務中或在我的事務中表現出對我十二萬分的信任;而且在外國我也因此而獲得了奇特而稀罕的優待。

    下面這兩次經曆也許值得我大書特書。

     某某人打算搞突然襲擊前來拜訪我家和我個人。

    他的伎倆是隻身來到我家門口并急切敲門,我久聞其名,也曾有理由像信任鄰居而非信任盟友一般信任他。

    我按待客慣例命人給他開了門。

    他一進門便顯出滿臉恐懼;他的坐騎也氣喘籲籲,精疲力竭。

    他對我講了一番離奇的謊話:他适才在離我家半裡爾之處遇上了他的宿敵&mdash&mdash一個我認識的人,我也曾聽說過他們之間的口角。

    他聲稱這仇人對他緊追不舍,隻因他是在慌亂中無意間與仇人狹路相逢,他在人數上又居劣勢,所以便投奔我家求救。

    他還宣稱自己為随從焦慮萬分,認為他們已死或巳被俘。

    我一派天真,竟試圖好言安慰并請他下馬休息。

    片刻之後,他手下的四五個兵丁露面,恐懼神态與他無異,也想進我的大門。

    随後接二連三又來了幾批,都是全副武裝,武器精良,最後的人數竟達二十五至三十人,而且人人裝出被仇人追趕的模樣。

    這其中的奧妙終于引起我的懷疑。

    我明白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也明白我的家可能怎樣遭人忌妒,而我的熟人中遭此類不幸者也不乏其人。

    何況我發現,我對他們業已開始的讨好如半途而廢會于事毫無補益,甚至不弄得雞飛狗跳便很難擺脫他們。

    于是我幹脆聽其自然,照一貫的作法命他們進門一事實上我天生不好懷疑而好寬恕與溫厚待人。

    我待人全按常規,并相信此種癖好合情合理并不反常,因此,我如此處事待人既非什麼重要表示相逼,也非魔鬼或奇迹脅迫。

    我既為人,便自然而然樂于依賴命運并不顧一切投入命運的懷抱。

    對此,直到此刻我都理直氣壯為自己慶幸,而且從不抱怨自己。

    我認為命運比我自己考慮更周密,更有利于我的事務。

    我一生中有些行為可以被人正确稱作挑剔行為,有誰願意也可稱作聰明行為,作出此類行為如三分之一靠我自己,其餘三分之二便全靠命運。

    人不完全聽天由命,人對自己的行為抱有難以實現的奢望,這似乎是人類的通病。

    正因為此,人的意圖才經常出錯。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