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論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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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沒有什麼箴言比這句說得更明确了,撰寫便純屬徒勞。

    業已由神闡述得如此完美的東西[1]理應得到有識之士周密而持之以恒的思考。

     誰看不出我走上了一條道路,而且世上隻要墨、紙猶存我會沿着此路走下去,不停頓也不勞累?我不能用自己的行動翔實記述我的生活:命運已将我的行動貶低到一文不值;我靠自己的思想記述。

    我曾見一位紳士隻用自己肚子的活動通報自己的生活情況;你去他家可以見到按順序陳列的管七、八天的便盆。

    那是他的論著,他的演講;别的什麼都惹他厭惡。

    這裡是,說文明些,一位老才子的糞便,時硬,時軟,常年消化不良。

    狄奧邁德以同一個語法主題寫了六千本書[2],我又何時才能描述完畢我的思想遇到無論什麼問題都會發生的躁動和變化?口吃和開口講話尚且令人感到累得窒息,喋喋不休的廢話又會産生什麼結果?有多少為說而說的空話!啊,畢達哥拉斯,你為何不曾防止這場争論! 有人指控古時的伽爾巴[3]遊手好閑,他回答說,人應該作出解釋的是自己的行為而不是自己的休閑。

    他錯了:因為法庭對不工作的人也擁有審理權和懲戒權。

     對無能而又無用的作家應繩之以法,懲治遊民與無所事事者正是如此。

    為此可能假人民之手對我和上百個别的人實行驅逐。

    這并不荒唐。

    粗制濫造的作品似乎是無法控制局面的政權的一種症狀。

    在我們身處亂世之前我們什麼時候寫作過?羅馬人在帝國崩潰之前又在什麼時候寫作過?此外,才智之士磨練舉止以圖高雅,這并非錘煉理性以治理國家,此種無事忙産生于人人在職務崗位上懈怠、苟且。

    促成本世紀堕落,我們人人都有個人的貢獻:一些人獻上背叛,另一些人獻出不公正、不信教、專制、悭吝、殘酷,獻出什麼取決于個人的權勢;而無權無勢的弱者則奉獻蠢行、虛妄、懶散,我屬此類。

    招緻損害之事困擾我們之時似乎正是無謂之事趁機而興之日。

    在作惡盛行的時代,光做無用之事仿佛值得稱贊。

    令我自慰的是,我将屬于最後一批必須逮住的人。

    在人們準備應付最緊急情況的同時,我将有權自我改正。

    因為在大弊端侵擾我們之時去追究微小弊端,這恐怕違反情理。

    菲洛提瑪斯醫生從一位請他包紮手指的人的面部和口中氣味看出了肺潰瘍症狀[4],他對病人說:&ldquo我的朋友,此刻不是玩手指甲消遣的時候。

    &rdquo 幾年前我也見過類似的事:某君&mdash&mdash此人在我記憶裡曾留下奇特的印象[5]&mdash&mdash在跟當今一樣内患頻仍既無法律也無法庭法官行使職權的時期,竟散布什麼衣着、烹調、訴訟改革之類的毫無意義的言論。

    那都是些安撫受虐待人民的逗樂玩意兒,目的是說明人民并沒有被徹底遺忘。

    别的人所作所為也與他無異,他們以各種各樣的腔調堅決禁止跳舞和遊戲,而百姓卻因各種可憎的惡癖而變得無可救藥。

    對正在發燒的人來說,洗臉去污還不是時候。

    隻有斯巴達人在即将奔赴他們生命的危險極點時才會梳理頭發[6]。

     至于我,我有另一個更壞的習慣,如果我把淺口皮鞋穿歪了,我就讓我的襯衫和短披風也歪着:因為我不屑于半半拉拉糾正自己.我在心境不佳時反而喜歡對自己過不去;絕望時我自暴自棄,自甘堕落,而且如俗話所說,灰心喪氣;我頑固堅持使事情每況愈下,認為自己不值得再為自我多費苦心:要麼全好,要麼全壞。

     國家慘遭蹂躏恰逢我溺于憂傷的年齡,這是天賜的恩典:我可以容忍我的壞處并為此而振作,卻不能忍受我的好處并為此而受到幹擾。

    我遭不幸時所說的話皆為氣惱之言;我的勇氣不僅不會屈服,倒會奮起。

    我與别人恰恰相反,我在幸運時比不幸時更虔信上帝,這麼做的依據是色諾芬尼的箴言,盡管我并不遵循他的道理[7]。

    比之向上蒼索取,我更樂意為感激上蒼而取悅上蒼。

    身體狀況頗佳時,我更注意強身,而身體已無健康可言時,我倒無心去着意恢複健康了。

    我從成功中接受訓戒和教育,他人卻從逆境和遭受的攻擊中引出教訓,仿佛順境與良心不能并存,而隻有逆境能造就好人。

    幸福偏能激勵我穩重、謙遜。

    請求可以征服我,威脅卻隻會遭我嚴詞拒絕;愛悅使我柔順,恐懼使我強硬。

     人間萬象,其中一種狀态卻相當普遍:對與己無關之事的興趣超過對本人私事的興趣,人熱衷于動,熱衷于變。

     我們喜歡白日隻因鐘點在奔跑時更換馬匹[8]。

     &mdash&mdash佩特羅尼烏斯 我屬此類。

    走另一極端的人自以為是,自以為什麼好便重視什麼,不承認有比他們見過的更美好的生存方式。

    如果說這類人不比我們思想深邃,他們卻實實在在比我們更幸福。

    我不羨慕他們的智慧,但羨慕他們的好運。

     這種貪新好奇的脾性大有利于在我身上孕育旅行的願望,不過還有不少别的情況也助長這種願望。

    我心甘情願放棄治理家務。

    指揮别人有令人舒服之處,哪怕隻在谷倉裡發号施令呢;家裡人對自己服服帖帖也很惬意,然而那種樂趣太千篇一律太缺乏生氣。

    而且必然夾雜許多令人不快的思慮:時而是你的子民的貧困和抑郁,時而是鄰裡之間的口角,時而是他們對你的侵犯,使你傷心; 或葡萄慘遭冰雹 土地欠收,樹木被水泡 或幹旱燎原 冬季過分嚴寒[9] &mdash&mdash賀拉斯 隻需半年,使農莊總管滿心歡喜的季節便會自天而降,季節對葡萄有利,但願對牧場無害: 或太空的驕陽将牧草曬幹 或突發暴雨使其毀于一旦 或霜凍及猛烈旋風将他們摧殘[10] &mdash&mdash盧克萊修 再加上那位古人擁有的造型美觀的新皮鞋,那雙弄傷了腳的皮鞋[11];還有,外人并不了解這種樂趣讓你付出多少代價,為了維持你家井井有條的外觀你又作了多大讓步,也許你購買這樣的樂趣價錢太昂貴了。

     我家務纏身為時較晚,在我之前出生的人們為我代勞的時間很長。

    此前我早已養成了另一種習慣,那樣的習慣更符合我的氣質。

    不過,依我之見,家政乃是與其說困難不如說令人尴尬的事務;會幹别種事情的人幹家務都能得心應手。

    倘若我謀求發财,我恐怕會認為這條道路将極為漫長,那我就該去為國王們效力,因為那種買賣的進益高于别的任何行當。

    根據我在有生之年既不宜幹好事也不宜幹壞事的特點,我隻求謀得既不曾獲取也不曾揮霍的美名,凡事過得去足矣,既然如此,謝天謝地,我可以管家,但并不特别專心。

     最糟時也不過受受窮,扣除些花銷之後你還可以幹下去。

    對此我有所預料,而且在被迫受窮之前就在改造自己以求适應。

    總之,我在心裡已建立了&ldquo滿足于比自己擁有的更少&rdquo的足夠的思想準備,我說&ldquo滿足&rdquo時,心境是滿意的。

    &ldquo衡量财富的尺度并非由收入的估價确定,而是由家庭開支确定[12]。

    &rdquo我的實際需要并未準确消耗我所擁有的财富,因此,财産侵害不了我的基本需求,也就對我無可奈何。

     我的參與無論多麼不懂行,無論多麼眼高手低,對我的家務仍然大有裨益。

    我作了努力,但效果使我掃興。

    加之這一切都發生在家裡,我自己在這邊節約;那邊卻不省分文[13]。

     旅行中唯一使我不快的是保護問題,保護隊伍龐大而且超出我的能力;我已習慣于輕裝旅行,裝備不僅必要,還得适當,而為龐大的護衛我不得不大大縮短旅行時間,次數也大大減少,而且我在旅行中隻花帳外的錢和我個人的儲蓄,因此我得視帳外之錢何時出現而等待并推遲旅行。

    我不願讓散步的樂趣敗壞我休息的樂趣,但我明白二者相輔相成。

    我這一生最大的習慣是活得懶懶散散,既不忙碌,更不努力。

    在這方面命運之神幫了我的忙,免去了我增加财産以供養衆多繼承人的必要。

    我唯一的繼承人[14]如不能滿足于我已有的相當豐富的一切,她就活該遭殃!她的輕率不值得我再想為她掙得更多。

    按照佛西榮[15]的榜樣,人人都應充足供養自己的兒女,之所以供養,是因為他們都酷似自己。

    我絕不會贊同克拉特斯[16]所作的事。

    他把自己的錢交給一個銀行家,條件是:如果他的兒女是些傻瓜,可以把錢給他們;如果他們很機敏,就把錢分給百姓中頭腦最簡單的人。

    仿佛傻瓜因更不能缺錢便更善于使用财富似的。

     何況在我尚有能力承擔由我不在而引起的損失時,我似乎不值得為此損失而拒絕接受擺在面前的機會以避免親自操持那些費力的事。

    總會有什麼零件歪歪斜斜。

    一會兒是這幢房屋的買賣,一會兒又是那幢房屋的買賣在拉你。

    你了解什麼事都太詳盡,你的洞察力在此處便對你有所損害,在别處倒會相當有用。

    我老躲開引我生氣的場合而且不去了解進行得不順利的事;不過,我還做不到在家裡任何時候遇上任何使我不快的情況都不頂撞别人。

    别人對我隐瞞得最深的詐騙行為正是我最清楚的詐騙行為。

    因此,為了少傷害别人,就得自動幫助别人隐瞞。

    無謂的刺傷,有時無謂,但永遠是刺傷。

    最細微的妨礙最令人受不了。

    正如小字體更損害眼睛,更使眼睛疲勞[17],雞毛蒜皮的事更惹人生氣。

    多次微小的傷害比一次猛烈的傷害更得罪人,無論這一次傷害多麼巨大。

    家庭荊棘愈茂密銳利,刺傷我們的程度愈劇烈,而且刺傷之前從不預示危險,總趁我們不備輕易進行突然襲擊。

     我非聖賢;傷害越重我的壓力越大;形式上重,實質上也重,往往實質上的傷害更重。

    我比一般人更了解什麼是傷害,所以我更有耐心。

    總之,傷害雖不緻刺痛我,卻使我感到不快。

    生活是脆弱的,容易受到幹擾。

    自從我面向悲傷,&ldquo假如他屈從于最初的沖動,任何人也無法抵擋[18]。

    &rdquo無論受到多麼愚蠢的原因驅使,我都由此而刺激情緒,情緒獲得養料之後便自動激化,吸取材料,積累材料以自我充實。

     滴水穿石[19]。

     &mdash&mdash盧克萊修 這尋常的滴水檐槽消耗着我。

    麻煩雖尋常卻從不輕松。

    麻煩連綿不斷而且無法補救,尤其當麻煩來自家庭成員時,總是連綿不斷,難解難分。

     我在遠處将我的事務作粗略觀察時,我發現&mdash&mdash也許我的記憶不夠準确&mdash&mdash那些事截至此刻一直興旺發達,超出我的公帳和日記帳上的記錄。

    我的收益似乎比帳上的多;帳目上的成功并不符合我的實際情況。

    但隻要我深入事情的内部,隻要我看清事務的所有細節, 我們的心便在各樣憂慮之間徘徊[20]。

     &mdash&mdash維吉爾 便有成百上千件事讓我感到不盡如人意,讓我害怕。

    甩手不幹,這于我易如反掌;幹而不費心血,難而又難。

    呆在所見的一切都讓你忙,讓你牽腸挂肚的地方多麼可悲!住外邊的房舍并使其更具野趣,這樣的享受似乎更惬意。

    有人問第歐根尼哪種酒最好,他的回答正合我意:&ldquo外國的。

    &rdquo他說[21]。

     我的父親喜歡建設蒙田田莊,他是在這裡出生的。

    在我管理家務的全過程中我都喜歡效法他并沿用他的規矩,我還要盡我所能讓我的繼承人緻力于此。

    如能為父親做得更好,我也在所不辭。

    他的意願得以通過我而繼續實施并發揮作用,我為此感到自豪。

    從今以後,但願我不會讓任何足以向慈父回報的生活圖景在我手中發生差錯!我參與修繕某段舊牆,參與整理某間亂糟糟的房屋,這些事當然大多出于對他的意圖的考慮,很少去想我自己是否滿意。

    我還責怪自己懶散,沒有立即使他在家裡開了好頭又遺留下來的事臻于完善,要知道我完全可能是這個家族最後的領地擁有人,是最後一個親手建設蒙田田莊的人。

    就個人參與而言,無論是建設的樂趣&mdash&mdash雖然有人認為這種樂趣富于魅力&mdash&mdash,還是打獵、園藝或隐居生活的其他種種快樂,我都不能将其視作消遣。

    這些事都是我不情願做的,正如我不情願接受任何讓我感到别扭的見解。

    我并不關心見解是否強勁有力,是否博大精深,我隻希望它們聽起來易懂并适用于生活。

    一切見解隻要有用而令人愉快就必定真實而正确。

     有些人一聽見我談到我在料理家務中的不足之處便悄悄對我說,那是因為我光考慮高深的學問,不屑于了解農具、農時、農序;不願過問别人如何為我制酒,如何嫁接樹木;也不想弄明白草和水果的名稱、形狀以及我賴以生活的肉類的烹調術,我穿着所需料子的名稱和價格,這些人讓我讨厭之至。

    這哪裡是恭維我,這是胡說八道,荒謬絕倫。

    我甯願當優秀馬廄總管也不願當優秀邏輯學家: 你為何不醉心于有益的事, 用柳條或軟燈心草編籃子[22]? &mdash&mdash維吉爾 我們思考一般事物:一般起因和一般行為是在束縛我們的思想,因為沒有我們它們照行不誤;我們卻把我們的具體行為和米歇爾[23]抛到腦後,而與抽象的人相比,其實具體行為和米歇爾卻與我們聯系更為緊密。

    盡管目前我常住家裡,但住家裡比在别處快活卻仍是我的願望。

     願這是我安度晚年之鄉, 願這是我結束海上陸地的困乏, 結束我戎馬生涯勞頓的地方[24]。

     &mdash&mdash賀拉斯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堅持到底。

    我但願父親别留給我其他什麼遺産,隻須把他晚年對家務的酷愛傳給我就夠了。

    把自己的全部願望重新寄托在自己的财富上,并善于從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中找到樂趣,這乃是一種幸福。

    倘若我能有一次像他那樣對家務興趣盎然,政治哲學家指責我作這些事低俗枯燥便會枉費口舌。

    我贊同這樣的意見,即最光榮的職業是為公衆服務,為衆多的人作有益之事。

    &ldquo隻有同最親密的友人分享,我們才能最全面享受天才、德操和一切優越性産生的成果[25]。

    &rdquo至于我,我與此相距甚遠:部分原因出于良心(因為我憑良心認為有些工作太重大,而我卻鮮有對付的辦法,何況連柏拉圖這位一切政治統治的創造大師也同樣不涉足其間),另方面出于怯懦。

    我滿足于不慌不忙享受人生,隻求過一種可以得到寬恕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既不使自己不悅也不使别人不悅。

     倘若有一位第三者為我理家,世上便永遠不會有人比我更全面依賴于他。

    我此刻的願望之一也許是找一個女婿,這女婿必須善于使我在晚年過得寬裕、舒适、無憂無慮。

    我可以把我财産的管理和使用權全部托付給他,讓他像我親自處置一樣處置我的财産,他最好比我理财更勝一籌,隻要他對這一切有真誠的朋友式的感激之情。

    可是我在說些什麼?我們生活在一個連親生兒女的忠誠都感受不到的世界! 在旅行中誰管我的錢袋都跟自己擁有錢袋一樣不受監督,因此在結帳時他便可以欺騙我。

    如果他不是魔鬼,我便以我聽其自然的信任迫使他好自為之。

    &ldquo許多人出于害怕受騙而學會欺騙,出于懷疑而鼓勵人犯錯誤[26]。

    &rdquo對我家傭人可靠性的最通常的擔保是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我隻在親眼看見壞事之後才推定是誰幹的壞事,而且我對年輕人更為信任,我認為他們更少受壞榜樣的腐蝕。

    比之每天晚上聽他們唠叨說我花了三個、五個、七個埃居,我更樂意在兩個月之後聽他們說我花了四百埃居。

    我遭這種類型的偷竊跟别人一樣少。

    的确,我這是在促進無知。

    有時,我有意識讓自己對銀錢狀況的了解處于混亂和不确定狀态,到一定的程度,我就會為可以懷疑而感到滿意了。

    必須給你随身仆役的不忠實或不謹慎留一點餘地。

    隻要剩下的大體上夠我們達到目的,便可聽任他去大手大腳擺布我們的錢财,那不過是拾穗者的一小份而已。

    總而言之,我既不特别賞識我家仆役的忠實,對他們的錯誤我也不屑一顧。

    啊,着意琢磨自己的銀錢,樂滋滋撫弄銀錢,掂了又掂,數了又數,那是怎樣讨厭的蠢行!悭吝正是從這裡擴大它的地盤。

     我理财凡十八載,既未在财産證書上也未在主要事務中獲得進展[27],因為這些事必須通過我的學識和精心照料才有可能長進。

    這并非對臨時性的世俗之事冷靜的蔑視,我沒有如此高雅的趣味,也并非我低估此類事務的價值,而實在是無可原宥的大而化之的懶惰和疏忽使然。

    隻要不看契約,隻要不去抖那些無聊文件&mdash&mdash我生意的奴仆&mdash&mdash的灰塵,我什麼事不願幹?像許多人那樣花錢去抖别人的無聊文件的灰塵,那就更糟了。

    操心和辛苦是唯一使我付出高昂代價的事,我但求随遇而安,漫不經心。

     我認為我過去更适合靠别人的财富生活,條件是有可能既不為此承擔義務也不奴顔婢膝。

    因此,仔細考慮起來,我真不知道按我的性情和命運,我為生意、為下人奴仆而忍受的痛苦,其下賤難堪和令我惱怒的程度是否比當某個比我出身高貴之人的随員所感受的下賤難堪和惱怒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跟随那樣的人也許倒不那麼拘束。

    &ldquo奴役是怯懦、卑下、毫無個人意志的人的被征服狀态[28]。

    &rdquo克拉特斯做得更過火,為了擺脫家庭丢臉的事和對家庭的牽腸挂肚,他幹脆投身貧困以圖自由自在。

    我不會如此行事(我既厭惡貧困也厭惡痛苦),但我願意改變生活,使生活中少些豪言壯語少些忙碌。

     我一離家便擺脫了這一切思慮,那時即使一座塔倒下來我也不會像現在一樣連掉下一片瓦都要考慮再三。

    一人獨處時我容易理清心緒,但與人共處時我憂心忡忡不下于葡萄種植人。

    馬缰繩歪了,馬镫皮帶打了我的腿,我會為此心煩一整天。

    我培養自己的心對付麻煩較為成功,但未能訓練好我的眼睛。

     感覺!啊,上帝!感覺[29]! 在家裡,我是一切不妙之事的擔保人。

    很少有一家之主(我是指像我家一樣的中産之家,假如有這樣的一家之主,他們便比我幸福)能像我一樣信賴一位副手從而不必承擔大部分差事。

    在待客方式上這自然會失去一些我個人的特點(我有時能留住一些客人,不過與其說靠他們對我的好感,不如說靠我家的烹調,難以相處的人都如此),同時也使我失去不少高朋滿座的樂趣。

    紳士在家時最愚蠢的表現是他一感到自己的治家之道受阻便一邊向這個仆人悄悄說話,一邊用眼睛吓唬另一個仆人:他的治家之道原該在不知不覺中靜靜施行并體現為日常生活過程。

    有人對客人談起招待周與不周時半是辯解半是吹噓,我認為這很惡劣。

    我愛秩序和整潔, 杯盤反映 我個人的形象[30], &mdash&mdash賀拉斯 為此花費多大也在所不惜;我在家隻考慮準确的需要而不考慮炫耀。

    仆人如去别家打架,如有一盤菜打翻了,你不過笑笑而已。

    你在睡覺時,這個老兄正同膳食總管一道收拾家什準備明天招待客人呢。

     我說這些隻根據我自己的情況,不過一般說照樣可以由此而估計出一個安甯、昌盛、治理有方的家庭對一些人是怎樣一種甜蜜的樂趣。

    我并不想把我個人的錯誤和缺點同這些事聯在一起,也不想否定柏拉圖的話,他認為人隻要公正地幹自己的事便最成功地利用了時間。

     旅行時我隻須考慮我自己,考慮如何用錢:一條箴言便可解決問題。

    要求涉獵的學問太多,我因此一竅不通。

    花銷方面我略知一二,并用以指導我的開支,實際上這是它的主要用途。

    然而對此如要求過奢,我的開支反而會不平衡不正常,而且在無論哪方面都毫無節制。

    開支一露頭,隻要覺得有用,我便冒冒失失開支下去,如開支不恰當不順利了,我緊縮起來也冒冒失失。

     無論誰人為地或自然地将我們的生活狀況與别人聯在一起,這對我們都弊多利少。

    為了給公衆輿論造成假象,我們會無視我們自己的利益。

    我們自身實際情況如何倒與我們的關系不大,而公衆對我們的看法如何卻至關重要。

    在我們看來精神财富本身和我們的智慧如果隻由我們個人享用而不在外界露面并得到賞識便宛若無果之花。

    有些人的黃金在地表之下沸騰流淌,外人難以覺察;另一些人卻把黃金拉成葉片和葉闆,因此一些人的銅闆與埃居同值,另一些人卻恰恰相反,因為社會是根據外表估計用處和價值的。

    對财富過分細心的關注都透着悭吝;對财富的管理本身,過分有序的和人為的大方亦複如是:不值得如此費勁地關懷和操心财富。

    誰想正确花錢,誰就花得小手小腳,拘拘束束。

    存錢或花錢都無關緊要,它們是否具有好和壞的特色取決于我們如何實現自己的意願。

     促我走動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同我國當前的世風格格不入。

    從公衆損失着眼,我對國内道德敗壞的憂慮也許容易得到緩解。

     在比鐵器時代更壞的世紀, 連大自然本身都找不出名稱和材料 給世紀的罪惡下定義[31]。

     &mdash&mdash尤維那爾 但從我個人的角度,不行。

    我對這一切太難于忍受。

    因為在我的周圍,在一個無法控制局面的國家,我們會很快被肆虐多年的内戰催老, 正義與非正義交織其間[32], &mdash&mdash維吉爾 事實上這樣的局面能延續下去都是奇迹。

     大家耕地卻全副武裝,時刻想 以掠奪為生,再去搶[33]。

     &mdash&mdash維吉爾 其實我從我們的例子看出,社會上人人都不惜代價互相依存,互相拼湊。

    無論将他們放在什麼位置,他們都會動來動去,擠來擠去,壓來壓去,互相調整,就像連結欠佳的物體被胡亂放進口袋之後,它們會自動找出辦法互相銜接,各自找到位置,往往比人工安排更為合适。

    菲力普國王找了一大批他能找到的最邪惡最不可救藥的人,讓他們全部住進他命人為這些人建造的城市,這城市就以他們而命名[34]。

    我認為這些人以惡行本身建立了他們自己的政治組織和一個對他們合适而公正的社會。

     我看見的不是一種、三種或一百種行為,而是根深蒂固的習俗,這種習俗是如此之畸形&mdash&mdash在不人道不忠實方面尤為畸形,而我認為不人道不忠實乃惡行之最&mdash&mdash,因此我一想到這些習俗便沒有勇氣不感到憎惡;而且我對它們感到驚歎的程度幾乎與我詛咒它們的程度相同。

    這種顯著的惡的練習标志着魄力和精神力量,也标志着同等分量的錯亂和謬誤。

    必要性組成人群,聚合人群。

    偶然的拼湊随後便成為法律,因為有些法律之殘酷是不可能産生于任何人類主張的,而它們的主要部分卻與柏拉圖以及亞裡士多德可能制訂的法律同樣健在而且同樣長壽。

     其實,所有關于政體的由人工虛構的描述都是荒謬的,而且不可能付諸實施。

    那些關于社會最佳形式以及最易束縛我們的規章制度的長期大争論都隻适于我們鍛煉頭腦;同樣,藝術上有許多主題其本質也在于吵鬧和争論,除此之外便毫無生氣。

    對政體的那種描繪可能适用于某個新世界,然而我們談的是業已承擔義務的,業已養成某些習慣的人群,我們不能像庇拉或伽德缪一樣使大地重新産生人[35]。

    無論我們有權用什麼方法糾正人們的錯誤,使他們重新規矩起來,我們總不能打破我們絕不能打破的習慣再造他們。

    有人問索隆他是否給雅典人制定了他所能制定的最好的法律。

    &ldquo是的,&rdquo他回答說,&ldquo我制定了他們可能接受的法律[36]。

    &rdquo 瓦羅也以這樣的方式辯解說,&ldquo如果他寫宗教文章能夠有什麼新意,他會說出他相信的東西,然而宗教既已形成而且已被認可,他隻好更多按習慣更少按自然說活[37]。

    &rdquo 不必靠主張,事實上各個民族最優秀的政體乃是該民族能賴以生存的政體。

    政體的根本形式和适應性取決于它的實用性。

    我們自然不喜歡目前的狀況,然而我認為,希望在人民作主的國家由少數人發号施令,或在君主專制國家實行另一種政體,那都是邪惡,是荒唐。

     照國家的原樣愛國家吧: 是王國,就愛君主政體; 少數人統治,或共同管轄 都必愛,因是上帝創造了它[38]。

     &mdash&mdash德·庇布拉克 善良的庇布拉克先生就是這樣談政體的,我們不久前失去了這位人格高尚、見解正确、作風溫和的精英,他的逝世,加上保爾·德·富瓦先生[39]的同時亡故,給我們王國帶來了重大損失。

    我不知道在法國是否還有哪兩位人士給國王們出主意能在誠懇和充分上替代這兩位加斯科尼人。

    他們是各具異彩的精英,當然,就本世紀而言,是表現形式不同的罕見的卓越人物。

    那麼是誰把他們安排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使他們與當前的腐敗和戰争風雲如此格格不入? 沒有什麼東西能像革新那樣使一個國家不堪重負:唯有變革會形成不公正和暴虐。

    什麼東西散架了,人還可以去支撐:我們可以抗争,使一切事物的天然變質和腐敗不至讓我們離開我們的基礎和本原太遠。

    然而着手重鑄這樣的龐然大物并從根基上改變如此高大的建築,這是讓清洗污垢的人抛棄弄髒的東西,讓想改掉個别錯誤的人引起普遍的混亂,讓想治病的人導緻死亡,&ldquo不大希望改變政府卻更願意摧毀政府[40]。

    &rdquo社會已無力自我痊愈;它對逼迫它的一切如此之不耐煩,便隻圖擺脫那一切而不顧及為此付出的代價。

    成百上千的先例使我們看到,社會的痊愈通常會使社會作出犧牲。

    清除當前的疾患如果不改善一般意義上的生活狀況,那不算痊愈。

     外科醫生的目的并非使壞肉死亡,而隻是對壞肉進行治療。

    外科醫生看得更遠,他不僅使原有的肉獲得新生,而且使壞肉恢複到它應有的狀态。

    誰隻想清除折磨他的東西,那是短見,因為不一定是好的接替壞的,可能會有别的病痛接踵而來,而且更嚴重,就像謀殺凱撤的人遇到的情況[41],他們把公衆事務當籌碼,到頭來便後悔參與了那些事。

    此後許多人都有同樣的遭遇,直到近幾個世紀。

    與我同時代的法國人非常清楚該如何思考這些問題。

    所有大的變化都會動搖國家并使國家發生混亂。

     誰直接以治愈國家為追求目标并在着手行動之前去咨詢别人,其參與的熱情會自然大減。

    帕庫維尤斯·卡拉維尤斯曾以顯著的範例糾正了這種辦法的弊端[42]。

    他的同胞曾揭竿而起反對他們的長官。

    他,一位卡普瓦城有權有勢的大人物,有一天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元老院的議員們全部關進宮裡,随後去廣場召集百姓,對他們說,他們向長期壓迫他們的暴君們複仇的日子到了,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報仇,現在隻有手無寸鐵的暴君們在那裡任他們處置。

    大家同意抽簽讓議員們一個接一個走出來,每個人都個别接受命令。

    對被宣布死刑的人可以立即執行,條件是他們得立即提出一個好人的名字以代替判處死刑的人,以免職位空缺。

    可是人們剛聽見一個議員的名字便不滿聲四起,并群起而攻之。

    &ldquo我明白,&rdquo帕庫維尤斯說,&ldquo必須撤掉這個人:他是惡人。

    讓我們換個好人吧。

    &rdquo緊接着是一片靜默,所有的人都感到難以選擇;誰放肆說出自己心目中的人,一出口,拒絕的聲浪便壓過他的聲音,短處不勝枚舉,正好是摒棄他的理由。

    互相矛盾的情緒激烈起來了,提出的第二個議員情況更不妙,第三個亦複如是。

    選擇中,争吵不休與合夥拒絕齊頭并進。

    在一片混亂之下白白勞累多時之後,大家開始東一個西一個逐漸逃離集會,人人在心裡都果斷判定,老的熟悉的壞處永遠比